第56章
到了日上中天時分,淮王那邊還沒有來叫戰,薛雍坐在大帳裏看袁小時削木頭,木頭塊在他手裏一會兒一個凸,一會兒一個凹,半天功夫才弄出一個又圓又笨的鳥肚子來,圍觀的人都笑了:“袁小哥兒,母鳥抱蛋也沒這麽大肚子,你這還能飛的起來嗎?”
薛雍抬指放在唇上噓了聲:“肚子裏怕是用來放火藥的。”
說話的功夫,袁小時又弄了一雙翅膀,刨了花,做的纖薄,在肚子上這樣那樣地比劃著,旁邊的人又是一陣起哄,有人賭五文錢押這木鳥能不能飛起來,引來旁人追加,一時間熱火朝天,嬉鬧聲不止。
“蕭公子。”華彧從他們身後走過來,臉色有些陰沉:“軍中不得聚眾賭博,不得喧嘩,你們這是在幹什麽?”
薛雍睨了他一眼,笑道:“華爺說的對,是咱們無狀了。”
他手下的人立刻作鳥獸散,跑的人影都不見了。
華彧跟著薛雍出來:“都說蕭公子才冠天下,有世人不及之鬼才,如今強敵當前,難道蕭公子就隻剩旁門左道的伎倆了?”
言語中盡是諷刺和不屑。
薛雍端起桌子上的一杯清茶握在手裏:“華爺想說什麽?”
“蕭公子,”華彧冷笑:“京城終究是守不住的,你要為姓簡的賣命在下管不著,但是我家公子,還請蕭公子不要拉著他一起受罪,姓簡的不配。”
薛雍眯眸:“他是不配。”
本來也不是為他守城的。
“蕭公子,”華彧以為他要拿城中百姓來說事,聲音拔高了幾分:“你怎麽知道淮王進了城就會大開殺戒,就算他要屠城,還能全殺掉?現在你看看,你死守在這裏,交戰一次死多少人?城裏百姓的命是命,當兵的命就不是命?都是命,誰殺不一樣,你何苦讓我家公子手上沾血?”
薛雍等他控訴完,眼眸垂下凝著自己的雙手:“最晚三日之內,會有援軍趕到,這仗,打不了多久的。”
華彧氣的一拍桌子:“援軍,哪有他娘的援軍?景臻被關東王簡承琳扣下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華爺稍安勿躁。”薛雍和氣地給華彧斟了茶:“先喝杯茶潤潤。”
華彧也是讀書人出身,人家蕭公子都這麽說了,他自然不好再撒潑,乜了一眼薛雍:“你有把握?”
薛雍點點頭:“到時候自然會告訴華爺。”
華彧冷哼一聲,再不想跟他多說半句,拂袖走了。
***
攻城是從未時末發起的,先是帶著火苗的箭簇從四麵八方飛上城牆,狠狠地紮進守城將士的血肉裏,在城牆頭上燒起一片血海火海,緊接著上百條雲梯從底下攀了上來,上麵像螞蚱一樣爬了烏泱泱的全是叛軍,士氣洶湧,直撲城牆而來。
先頭一批守城的將士被砍殺下去,後麵馬上有人補了上來,箭簇和滾石不斷飛下去,叛軍的屍首也在往下掉,不一會兒就堆了一人多高的屍山。
一直到金烏西沉,叛軍才熄了攻勢,鳴金收兵。
城內守兵傷亡慘重,士氣大傷。
衛玄琅的手腕處也被火擦傷一片,血肉模糊,滲著血水,他拉下來袖子掩住,命人重新在牆頭布防。
看樣子,入了夜,淮王還要換一撥人來攻城。
“製成了。”營地處的上空忽然騰起一直笨拙的大木鳥,兩翼處分別掛著燈籠,飛快地升空,來不及盤旋忽然又一頭栽了下去……
衛玄琅蹙眉,輕歎了口氣,倻國的大木鳥不是這樣,人家的能在空中穩穩地飛行好幾圈,且根本用不著打著燈籠,笑話,一個木鳥還要看什麽路。
他悶頭回了大帳,心緒怎麽也定不下來,這麽打下去,兩天之內,也許要不了兩天,說不定今晚叛軍就要攻破城門了。
“飛卿。”燭光一動,薛雍閃身進來,聲音稍微帶了幾分興奮:“出來,給你看樣新玩意兒。”
衛玄琅麵色微凝:“試過了嗎?”
他不想掃了薛雍的興致。
“你出來一看便知。”薛雍湊近去拉他的手,卻聽“嘶”的一聲抽氣聲,衛玄琅臉色驟變:“受了點小傷。”
“我瞧瞧。”薛雍拉過他的手腕。
鬼的小傷。
皮肉都焦了。
薛雍扯中袖中絹布手帕,利索地把皮肉上麵滲出的血水沾了,又掏出隨身攜帶的藥末來,撒了些,包好,這才拉著人出來。
隨軍的大夫慌慌張張地提著藥箱過來,正好和他們走了個對頂,見衛玄琅沒事了,掉頭就走,走出老遠還往這邊呸了聲:“都什麽時候了還斷袖,天雷劈不死你們。”
衛玄琅腳步一頓,側眸與薛雍相對,凝視片刻,卻不約而同地笑了。
“不生氣?”薛雍問他。
“嗯。”衛玄琅搖搖頭。
斷就斷了,反正不是別人。
“飛起來了,飛起來了。”將黑的夜空裏,兩隻木製大鳥騰空而起,在半空中飄飄搖搖地盤旋,忽然嘩啦一聲肚子打開,一坨東西直直地墜到了地上,有人喊:“閃開,炸了,要炸了。”
衛玄琅蹙了下眉,抽出劍挑住:“炸不了。”
和他見過的倻國人的玩法對不上。
人家是直接在木鳥肚子裏麵炸的,看袁小時這意思,把火藥扔下來,這不是要白送人家一直木鳥?
薛雍臉也黑了:“袁小時,怎麽回事?”
牛皮吹的哄哄的,事情卻搞成這樣?
其他的人還跟著起哄,真是……不合時宜,怪不得華彧會找茬兒。
“公子,將軍。”袁小哥兒紅著臉:“沒,沒敢拉引線,怕傷著人。”
衛玄琅:“……”
袁小時看向薛雍:“公子,我少放一點兒試試?”
又瞥了衛玄琅一眼小聲嘀咕:“我就做出兩隻來,還打算讓他們飛回來的。”
薛雍點點頭,卻沒放過那群起哄的人:“方才誰起哄的,按照軍中規矩,去領罰。”
是該好好管一管自己的人了。
***
戌末亥初,二更的梆子還沒敲響,攻城的擂鼓聲就震天徹地地傳了過來。
衛玄琅站在城牆上看著下麵架起的一條條雲梯,默然取出弓來,扣弦放箭,射落了幾個眼看著要翻上城牆的叛軍,一瞬,守城的羽林衛士氣被激起,個個箭無虛發,重創先頭攻城的叛軍,很快就占了上風。
“唉,哪怕有一萬的援軍從後麵突襲一下叛賊,咱們就能守住京城。”有將領抹了一把臉上的血,對同袍道。
衛玄琅聽後眸色一黯,歸劍入鞘,在喊殺聲裏緩緩走下城牆。
一直到了三更天,戰鼓才止息。
空氣中全是皮肉燒焦的腥味,薛雍被熏的嘔了兩次,衛玄琅過來時,他才漱完口,半披散著發倚在床頭上,手裏握著一本書在看。
“你還是走吧。”衛玄琅劈頭便道。
他剛沐浴過,換了中衣,墨發緋唇,若不是星眸裏帶著修羅般的煞氣,真真如謫仙一般好看了,薛雍的視線凝在他身上:“飛卿,我不會走的。”
更不會去晉州。
“蕭延。”衛玄琅道:“如果你不想去晉州,去隱壺關吧。”
那裏全是他的地盤。
他一開並不是沒想過把薛雍送去隱壺關,隻是從京城到邊關,路途遙遠,他怕薛雍這身子骨經不起顛簸,索性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薛雍伸出手指把玩他的發絲:“陛下不走,魏淩不走,我到了那兒又沒人醫治,還不得活活疼死?”
“我一死。”薛雍抓住他的前襟攏向自己:“你可就成小寡夫了。”
“蕭延。”衛玄琅扯開他的手:“我可以先把魏淩的家人送到那兒,還有他家中祖上傳下來的藏書,五千多冊,足夠他在邊關消磨時間的。”
薛雍怔了:“飛卿,你控製了魏淩的家人?”
他不相信衛玄琅會做這種是事。
“蕭延。”衛玄琅道:“我不是個心慈手軟的人。”
薛雍:“……”
衛小爺是有脾氣的。
順著他的毛摸了會兒,薛雍翻身把怒氣騰騰的衛小爺抱在身下:“飛卿,睡一會兒吧。”
明天的事情明天再想。
說不定淮王那邊很快換一波人又要來攻城,留給他們睡眠的時間不多了。
衛玄琅突然發覺自己被放在了不對的位子上,又見他的蕭延哥哥似乎有些要為昨晚的事禮尚往來的意思,一個激靈箍住身上人的腰把人給掀了下去:“睡覺。”
薛雍:“……”
昨晚的衛小爺還挺溫柔的,今天怎麽就這德性了,他幹什麽了?!
“蕭延。”衛玄琅大概是累極了,嗓音帶著濃重的睡意:“如果我戰死了,你怎麽辦?”
“自然得好好活著。”薛雍半開玩笑地道:“繼承衛小爺你的家產啊。”
嘴上沒心沒肺地說著,心裏卻疼的不得了,傻瓜,如果真有那麽一天,他會獨活嗎?
大概不會。
“嗯。”衛玄琅應了他一聲:“都給你。”
薛雍忽然臉色一白,抬手死死捂住他的嘴巴:“說什麽不吉利話。”
大戰當前。
衛玄琅換了個姿勢,伸指正要彈滅油燈,忽然帳外有人急促地喊道:“衛將軍,衛將軍,東北角城牆底下被挖開了。”
聞言,薛雍頓覺渾身冰冷,如墜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