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公孫風不經意地摸摸臉,再看看薛雍:“那玩意兒管用嗎?”


  薛雍攤手,他怎麽知道。


  “你沒見過衛四長什麽模樣?”公孫風問。


  薛雍:“見過。塵滿麵,鬢如霜。”


  他說這話的時候,刻意拔高了嗓音,眼眸往哪個角落裏丟去一眼,似有意在提醒什麽。


  “哈哈哈哈。”公孫風大笑:“縱使相逢應不識。”


  薛雍扯了他一把:“月白喝多了,快別拽文了,回去吧。”


  公孫老店的大掌櫃一會兒醉倒在冰天雪地裏可不怎麽體麵。


  見鬼。


  蹲在蕭府值夜的慕容亭聽完這番話暗罵一句,心道,好你個薛雍,竟在背後嚼俺家公子的舌根,竟敢說俺家公子塵滿麵,鬢如霜,你等著。


  ***

  衛府。


  四更將已,衛玄琅此刻正穿戴整齊坐在書房看書,見慕容亭火急火燎地回來,他放下書卷問:“出什麽事了?”


  他早起未束發,黑緞般的青絲垂於肩後,銀饕餮麵具放在手邊,眉眼鼻唇浴在晨光之中,風華瀲灩。


  再沒有比他更俊朗的人兒。


  再沒有比他看起來更溫文爾雅的公子哥兒。


  慕容亭怔忡間一臉的猙獰倏然變的春風拂拂:“公子……起的真早。”


  驟然看見自家公子真容,他險些呼吸不能。


  衛玄琅:“……”


  “昨夜公孫風進了蕭府。”慕容亭的舌頭總算順了:“倒並沒有謀劃什麽,隻是……說了些對公子不大敬的話。”


  衛玄琅不甚在意:“無需計較。”


  慕容亭:“公子,薛公子說公子整日帶著麵具是懼怕邊關風霜催人老。”


  當什麽都不能當好人,嘿嘿,被他抓住把柄,非讓薛雍那廝褪一層皮不可。


  “他說的不錯。”衛玄琅的目光移回書上:“派幾個人盯著公孫風。”


  是啊,一朝容顏改,來日奈何橋上,三生石畔,他的蕭延哥哥又該怎麽認出他呢。


  衛玄琅撫著饕餮麵具苦笑,他果真是無趣之人,不比薛雍風流,他竟未想到這個。


  慕容亭:“……是,公子。”


  “塵滿麵,鬢如霜,縱使相逢應不識。”


  “亭弟,你在嘀咕什麽呢?”慕容耶還在睡覺,聽見弟弟回屋,翻個身不滿地問道。


  “我在說咱們公子。”慕容亭歎氣:“怕日後下了黃泉蕭延不認識他。”


  慕容耶一骨碌坐起來,睡意全無,又是摸慕容亭的額頭又是掐他人中:“不會中邪了吧?”


  瘋言瘋語的,他聽不懂。


  “哥。”慕容亭扯開他:“你說咱們再過三十年會是什麽樣兒?”


  慕容耶:“皮子跟枯樹一樣,頭發胡子都白了,跟軍營裏喂馬的老頭子差不多。”


  慕容亭抱住頭埋在被子裏麵,他才不要和軍營裏喂馬的老頭子一個樣兒呢。


  等等。


  軍營裏喂馬的老頭子。


  慕容亭忽又抬起頭來。


  他想起一件莫名的事來,去年臘月底離京前最後一次盤查軍營,軍中的幾名馬夫竟莫名看起來老了許多,可點名問起來還是自家兄弟,他當時隻覺得邊關風霜可怕如斯,並未往別處想。


  縱使相逢應不識。


  慕容亭忽地捂住心口:“哥,我覺得要出事了。”


  軍營裏那幾個紮眼的馬夫,會不會是細作扮的啊。


  薛雍似乎在提醒他什麽。


  慕容耶:“……”


  就在這時,很快地,他們就聽到外頭腳步聲驟然密集起來。


  慕容亭飛也似的跑去前院,隻聽有人在回稟:“國公,靖安將軍,不好了,昨夜有人送急報進京,說結籬符出現在咱們衛家戍守的隱壺關,現在外麵到處傳揚,先帝的結籬兵符就在咱們衛府。”


  果然。


  衛羨之從太師椅上站起來,麵色嚴肅:“急報是誰送回京中的?結籬符又在誰手裏?”


  衛家事先竟一絲風聲都沒得到。


  那小將回道:“除夕夜喝酒,三營的賀容先小將軍和下屬嬉鬧,被人從袖中扯出……”


  “賀容先?”衛玄琅沉聲道。


  賀容先是被流放的前一任兵部侍郎賀嶽的表侄子,因他姐姐和衛家一房庶出的侄子訂過婚約,他自幼便跟隨衛家,十七歲不到就立下戰功數次,是當之無愧的將門虎子。


  也是隱壺關的將領之一。


  小將回道:“是他,將軍。”


  衛玄琅眸色幽深,未再接他的話。


  先是賀嶽被罷官流放,他的一雙兒女被薛雍買去,他不得已去薛府贖人,接著結籬符現身,他和蕭延的舊事被翻出,然後又是賀容先,一環扣著一環,詭譎莫測,卻看不到誰是明麵上的人。


  簡承琮。


  薛雍。


  衛玄琅忽地心弦一震。


  很好。


  他竟什麽都知道。


  薛雍聽到衣袂風動,回眸已經被森冷的劍氣籠罩,他並不在意,隻微挑眼尾笑道:“飛卿,幾日不見,年過的可好?”


  “隻怕要叫稱閣下為穀王殿下了吧?”衛玄琅冷聲道。


  穀王簡廣懿,先帝簡承玨第三子,五歲同其父被陳盈鴆殺於丹宸宮,諡號廣昭太子。


  先帝簡承玨被鴆殺後的次年,廣昭太子墓被盜,奇怪的是盜賊進去後看到的卻是一座空墳,棺槨等物一應俱無,自那之後,他們便私下口口相傳,說穀王簡廣懿其實沒死,隻是不知被誰救了去,一定還活在這世間。


  既然他沒死,那簡承玨苦心經營的結籬兵符,被他拿來迷惑世人最可能不過。


  況且,算著年頭,他業已成年,是時候出來興風作浪了。


  薛雍一笑:“衛小將軍一會兒懷疑在下是蕭府遺孤,一會兒懷疑在下是先帝遺孤,敢問小將可否聽過一句話?”


  衛玄琅冷清地看著他,目光猶如千年寒潭,一時暖意如春的內室忽然冷如數九寒冬。


  “打探一個人打探的多了,早晚要惦記上的。”薛雍瞧著他道:“飛卿這眉眼,可是多情之相啊。”


  這人生的太好,鳳目修眉,玉膚薄唇,豐姿朗朗,可大約是在戰場上殺生太多的緣故,那一身修羅煞氣實在太重,白白可惜了這副好恣儀。


  就算蕭延活過來,怕也受不住這煞。


  “嘶——”衛玄琅一劍飛來,頃刻釘入麵門,伴著一片騰起的血霧,薛雍眼前一黑,跌坐在地上。


  痛的險些昏過去。


  “嘶!”那劍又隨著他的掌力深入,頃刻皮肉翻飛,那顆色若紅梅的朱砂痣竟被生生挑開,露出深深蜿蜒在骨肉裏的根來,與生俱來,不死不滅。


  薛氏代有才子出,朱砂曾點霜雪容。


  不是蕭延,也不是簡廣懿。


  就是薛雍。


  血殷殷往下流,底下原是凝脂般的肌膚已隱隱發青,冬日斜陽半抹正打在上麵,薛雍閉著眼,已是氣若遊絲。


  “我救過你,這一劍,算是扯平。”衛玄琅語氣寡淡,反手拔出短刀,薛雍額間頓時血如泉湧,沾染了他的錦袍。


  隔著一片赤紅甜腥,薛雍慢慢張開眸子,眼尾慢慢上浮飛起柔情:“對不住。”


  飛卿,對不住。


  衛玄琅並未看他,抽身退去,一閃而消失在春寒料峭中。


  他的心,徹底死了。


  一直到正月過去,二月開春,薛雍額上的傷才好,那日之後衛府的小廝送來上好的刀傷藥,想是衛玄琅吩咐的,溫溫潤潤的藥性,細膩如脂的膏體,抹在額上涼涼的,讓他少受了不少的罪。


  蕭府建的風雅,打一開春便瞧得出這裏的好,雨後的假山,荷塘裏小而圓的初生荷葉,星星點點的桃樹,一眼望過去盡是恰到好處的景致,十分怡人。


  “你們公子打算一直養著我?”薛雍彎腰撿起一塊小石子投到湖中,濺起的水花打落在假山處半寐的人臉上。


  慕容耶一個激靈醒過來,無賴的敷衍了句:“怎麽,這麽好的事兒薛公子還不願意嗎?”


  “聽說衛公子大婚在即,我在這兒住著,外頭傳出去終究不好聽。”薛雍隔著一片春水說道,水麵泛起一陣陣漣漪,


  何況衛玄琅要娶的還是桐城公主。


  隱壺關出事後,陳家上表認定敬安帝當年的親兵落在了衛家手中,借皇帝之口立即命戶部扣下發往邊關的軍餉、軍糧以及布匹等物,糧草被人掐住,衛家措手不及,想孤注一擲,又怕倉惶起事陷十幾萬大軍於險境,衛氏父子權衡折中,折中再權衡,那便是應允桐城公主的婚事,與皇家聯姻,增加封地的食邑,日後才能穩定供應數十萬軍士的餉銀和糧食。


  “薛雍,你好不老實,竟敢打聽我家公子的婚事。”慕容耶冷笑著躍至薛雍跟前,一把攥住他的手腕:“你買通了這院子裏的誰?”


  薛雍掙不脫他,眯起春水般的眸子:“在下雙耳聰敏,十裏地外螞蟻搬家都能聽到,何況公主出嫁這麽大的動靜。”


  慕容耶使出一分真氣,把薛雍摁在假山上:“薛雍,我家公子既把你從陳府救出來,你不報了這個恩,休想從這裏出去。”


  自己公子已經擔了個好男色的風評,絕不能再沾上始亂終棄的口水。


  “救命之恩,自然是要相報的。”薛雍勾眼笑道。


  隻怕他想以身相許報恩,衛玄琅是無論如何不會要的。


  慕容耶冷哼一聲,隱身遁去,不知藏身何處去了。


  薛雍無奈地笑笑,又找個樹蔭底下,自己跟自己下棋去了。


  青山不厭三杯酒,長日隻消一局棋。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入坑的小可愛們~送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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