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初七這日,衛玄琅抽空來了趟蕭府,他一進來就看見那躺在床上,被重重淡青布簾掩住的清瘦身影。


  他朝下人擺擺手,撩袍坐在外間的書案前,手指撫著筆筒發怔。


  薛雍不寫字,上好的狼毫沒人動過,護套取下來,幹燥的瞬間飛起碎屑,散落在空氣裏,如陳舊記憶處的碎片。


  衛玄琅取出一支在筆洗裏潤了潤,又小心翼翼地收起來,放好。


  蕭家遭難的時候他太小了,根本不記得他的蕭延哥哥寫字的時候愛用什麽樣子的狼毫筆,更不記得蕭府遺下的數百支毛筆裏麵,哪支又是蕭延用過的,這些年,他次過來都要把這裏的毛筆看一遍,人不在了,這點東西勉強還算鮮活。


  “公子,打聽清楚了。”慕容亭進來用極低的聲音在他耳邊說了幾句。


  衛玄琅聽完往裏間輕瞥一眼,不喜不怒,隻些許挑挑眉梢。


  薛九竟是簡承琮的人。


  他果然不是等閑之輩,竟連打小就在薛府長大的奴仆都收買了,好手段!


  足可見他暗地裏籌謀了多少年。


  “公子。”慕容亭抬手比劃了個殺人的動作。


  薛雍這次是被簡承琮推出來的,他這一招雖能暫時迷惑陳、衛兩家,使這兩家各不安生,但時間一久,他們未必不會查出真相來,如此看來,薛雍危矣。


  倒不如他先動手除掉薛雍,衛家也好從漩渦中抽離。


  反正薛雍跟蕭家沒鳥毛的關係。


  衛玄琅掃他一眼:“隨你。”


  慕容亭:“……”


  公子啊,可是你一大早跑這裏來又是為了什麽?

  似乎對薛公子極上心啊。


  他不敢動。


  薛雍沉睡著,呼吸輕柔而平穩,直到衛玄琅和慕容亭說完話他才悠悠醒來,睜眼看見外頭風華灼灼的身影,他輕笑道:“飛卿來了?”


  衛玄琅不喜別人喚他表字,眸色陡然變冷,道:“慕容亭,你先出去。”


  慕容亭:“……”


  薛雍披上外衫走出來,笑道:“我在床上躺了數十日,昨夜才知竟身在蕭府。”


  他挑挑眉,眸色如墨,頗有興致地看著衛玄琅。


  “衛家與蕭家是故交,薛公子不知?”衛玄琅眉梢挑了些許涼意。


  薛雍往近處湊了湊,緩緩道:“蕭家的府邸絲毫不見破敗,可見衛小將軍多年來都不曾忘記這處啊。”


  衛玄琅看著他,聽薛雍繼續說道:“衛小將軍這般深情,著實令人讚賞、擊節不已,在下深感佩服。”


  衛玄琅手握杯子的手紋絲不動,不言不笑。


  薛雍勾起一抹笑,與他對望:“衛小將軍把在下帶到蕭府,不知蕭公子泉下有知,會不會吃醋呢?”


  衛玄琅繼續聽他說著,不動不怒。


  薛雍笑著搖搖頭,在衛玄琅對麵坐下,端起茶正要喝,卻被他單手摁住手腕,硬是將茶盞奪下。


  “衛小將軍?”薛雍淺笑,反手抓住他一根手指,在手中摩挲。


  “你……”衛玄琅一凜,在他虎口處彈了下,震的薛雍麵色激白,霎地放開手。


  “薛公子不嫌輕狂嗎?”


  薛雍打住媚笑:“衛小將軍不是來調情的?”


  衛玄琅霍地站起身來,背對著他道:“說,十五年前的蕭家一案,是不是簡承琮下的手?”


  “衛小將軍。”薛雍風輕雲淡地道:“十五年前在下才七歲,隨家父在湖南永州任上,對京城之事知之不多,更不要說這蕭家一事了。”


  翰林薛家門風清高,到了他祖父薛寧海那一代,族中子弟在陪伴太子讀書時犯下大錯,全家被勒令遷往湖南,他父親薛如昌後來在當地謀了個縣令,他年少時期也一直是在永州渡過的,直到延寧四年,也就是三年前他高中狀元,薛氏一族這才暗地裏把京中的祖宅贖回來,但薛氏的族人子弟,卻再也沒有回京。


  衛玄琅眯起眼眸,忽然一隻手抵在他脖頸處:“當時的殺手和景臻什麽關係?”


  玉肌上一條淺淺疤痕,不細看已經瞧不出來了。


  可是這條疤痕的走向和位置,太像十五年前蕭家被滅門時凶手一劍封喉的位置了。蕭家三十多口人封棺那日,衛羨之特地用手絹從蕭延父親的傷口上拓下來一個血印,那個印跡仔細想來和薛雍脖頸處的尤為相似。


  薛雍使出雙手的勁兒掰開他的手:“衛小將軍,景大人今年二十又三,試問十五年前他多大。”


  八歲的孩童,又是如何一夜殺掉蕭氏三十多口人的呢。


  這太荒唐。


  衛玄琅當然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可這難得的蛛絲馬跡讓他的心口隱隱發痛:“景臻的劍術師父是誰?”


  “衛小將軍都查不出來的事,薛某就無從得知了。”薛雍撫著手腕處被攥出來的紅印,苦笑:“衛小將軍這手勁可真大。”


  衛玄琅往他手腕上瞟去一眼,手指兀自攏了攏,冷哼一聲,不再理他。


  “衛小將軍審了在下半天,在下有一事要問問衛小將軍。”薛雍見他這般別扭,想逗他一逗,他扯扯鬆掉的衣襟,眉有春意,眼含春情,一笑道:“孔公有言,君子不欺暗室,在下雖手無縛雞之力,但小將軍對我做的事兒,我可是記得清楚著呢。”


  “嗯?”衛玄琅睨他一眼。


  “小將軍。”薛雍掂掂自己的衣襟:“那日小將軍二話不說脫了在下的衣裳,今日又這般肌膚之親,敢問小將軍是用銀票打發呢還是?”


  他越說越順口,坑人坑的愈發上手了。


  衛玄琅冷哼一聲,眼皮微微染上淡紅,氣也不是不氣也不是,隻好幹咳一聲道:“薛公子在這兒好好過年吧。”


  “哦。”薛雍若有所思地應了聲:“在下在蕭府給小將軍當誘餌,甘之如飴。”


  畢竟命都是人家救的,不報恩可不行。


  “薛公子是個聰明人。”衛玄琅道。


  盯著他的目光,卻像寸寸寒刃。


  既然話都說開了,他也不用再藏著掖著,放薛雍在這兒,就是要看看還有多少人浮出水麵。


  “過譽過譽。”薛雍以手點額,隻覺得腳心生涼,直竄頭頂,眸子盯的衛玄琅更緊,漫不經心道:“若沒別的什麽事,就請回吧,家裏人還等著小將軍吃午飯呢。”


  小爺要送客啦。


  衛玄琅俊眸一僵,箭袖驀地一甩,負手離開。


  ***

  京中的年熱鬧,處處是酒席,夜夜有笙歌,從除夕開始,每晚夜幕一落,京中上空相繼騰升起一道道煙花,溶金披銀,光花閃耀,看去煦麗至極,徹夜不息。


  大年初二夜裏,公孫老店的掌櫃公孫風翻牆進來,兩眼泛紅:“清言,你可算又撈著一年了。”


  聽說薛雍的事後他可是暗自傷神好幾日呢,各處求爺爺告奶奶都沒見上這主兒一命,絕望之下為朋友買墳刻碑的心都有了。


  薛雍:“……”


  才湊齊沒幾天的魂魄差點又散了。


  “月白,你怎麽進來的?”


  衛家的人難道撤了不成。


  “幾日前我就踩好點的,幾個不中用的小廝而已。”休想攔得住他公孫小爺。


  薛雍麵上的凝重一帶而過,涎這臉皮奉承公孫風:“月白哥哥好威風。”


  多半是被衛府的人故意放進來的,說不定此刻房梁上就有耳朵呢。


  “喝點酒?”公孫風很是得意,晃了晃從懷裏掏出來的燒雞和雕花:“好歹過年。”


  薛雍籠了一盆銀炭,落座後寒暄幾句,這才道:“月白,過來年又添一歲,該娶親了。”


  公孫風本來有要緊的話要同他說,見薛雍這般使眼色,又用話岔開,一仰頭喝下杯中酒,自己又斟了杯,搖搖頭,道:


  “京中歲月催人老,我這起早貪黑、彎腰迎客的,誰家千金嫁給我,準備洗衣縫補的……唉,娶親不娶親的,就那麽一回事。”


  話入耳中,薛雍唇不沾酒,兩眼直勾勾地朝他看去:“莫說女子,即便男子,見到月白也要傾心三分,哪裏有看輕的道理。”


  “咱倆湊湊?”公孫風一臉深情地看著薛雍。


  嘿,你還別說,這男人看男人,弄不好對上眼了,還真他媽會有那麽點遐想。


  薛雍看著他一陣惡寒,倏地閉上眼:“喝酒喝酒。”


  兩人這一聊上,天南地北的無話不談,一直侃到夜色如墨,遠處傳來梆鑼三敲之聲,已到三更時分。


  “月白該回去了。”薛雍捏著公孫風的手腕道。


  公孫風意猶未盡,握住薛雍的手,執手相看片刻,笑道:“哥哥這就走。”


  薛雍在他手心寫的字,他已了然在心。


  盯著宮裏。


  公孫風暗暗鬆口氣,走至門口,神神秘秘地拉住薛雍道:“聽說衛四多年前在戰場上被射了一箭,半邊臉毀了,之後整日不離麵具,也不敢娶親,真是個可憐人呐。”


  不知道日後和公主洞房花燭之夜要不要帶著麵具麵對新婦呢。


  薛雍一頓,眸光微挑:“非也,非也。”


  公孫風一把捂住他的嘴:“我的小爺,你小點聲。”


  讓別人聽見他們在議論衛玄琅可不得了啊。


  “月白有所不知。”薛雍不理會他,大大方方地道:“邊關風霜重,平常人出門前都要塗上油脂護著臉麵的,衛小將軍軍務繁忙,身邊又無妻妾操持起居,自然怎麽簡單怎麽來。”


  打個麵具帶臉上可比每天塗塗抹抹的省事多了。


  聽說純銀還有防毒防蟲咬更兼保養臉麵的功效呢。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又是求收的一天,鞠躬!


  ——


  小劇場:

  慕容亭:公子啊,你今天被薛美人掰彎了嗎?

  衛玄琅:什麽叫掰彎?


  慕容亭:……


  又是高舉社會主義兄弟情大旗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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