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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傾蓋如故(十)

  “大周女子,誰不想嫁不納妾又英武的夫君,誰不欣羨邵家的夫人們?”


  皇帝神色如常,放下書朱批的禦筆。


  總管太監李春飛快地睃了眼皇帝,心中暗歎皇後娘娘的膽量,也太大了些……


  為著皇長子夭折一事,先是和皇帝置了一年的氣,後是直接對太後動手……


  此事雖是樁宮闈秘聞,可雁過留痕,一旦事發,哪怕是蛛絲馬跡、捕風捉影,都會讓皇帝背上毒殺嫡母的千古非議!

  皇帝行事素來周全,他肯陪著皇後蹚這趟渾水,皇後若是個有心的,就該感恩戴德,可如今太後已逝,皇後卻依舊托辭抱恙、拒不麵聖!

  今日更是妄言什麽大周女子皆想嫁邵家的小將軍……


  這是一個已嫁為人婦的女子該說的話嗎?!

  至於邵家的小將軍……


  李春就想起那年,他尚是跟在幹爹後頭的小太監,不夠格近身伺候貴人,守在宣政殿門口,看著少年將軍走入殿內,領受北征帥印。


  清峻無雙,身姿如鬆。


  熠熠日光灑落在九重宮闕的琉璃瓦上,也不及他明耀。


  李春的眼睛突然有些濕。


  即便是他這樣的人,五體不全,地位低賤,每一句話都是揣摩著主子們的心意所說,捧高踩低、罔顧道義……


  即便是他這樣的人,也並非全然不辨正邪忠奸,心中也有欽佩感念的人。


  那年,少年將軍承載著先帝的宏圖和大周萬民的期盼出征,卻為奸人所害,命喪敵軍之手、萬箭穿身而亡!

  後來……


  邵府凋敝,昭懷公主在韶華之齡遁入空門,至今青燈古佛。


  宣政殿裏主政的人變了,宣政殿下立著的百官起起伏伏、來來去去。


  昔年宣政殿門口不起眼的小內官成了新帝身側的總管太監。


  這麽多年,他再也沒有看到過那樣明耀的少年……


  李春這樣想著,不禁覺得以皇後的身份雖不應當說那番話,可那番話也並非沒有道理。


  邵家的將軍,不納妾又英武,大周女子誰不想嫁呢?

  端看皇帝如何思量、處置……


  皇帝起身走到側殿帷帳前,卻在帳前三步處生生止步。


  李春眼觀鼻、鼻觀心,躬立在皇帝身後。


  這時,賬內卻喧鬧起來,夾著小宮女驚慌失措的呼喊“娘娘,娘娘,您怎麽了?”


  皇帝掀帷入內,李春亦步亦趨,隻見皇後倒在宮女懷中,她病容憔悴,手裏抱著一件火狐披風,紅得灼目。


  ……


  皇帝坐在皇後病榻之側,雙眼通紅,滿麵悲慟,全然沒了平日的不動聲色。


  他以為皇後是稱病不見他,不曾想她真的病了。


  或者說,不是病,是毒。


  太後與皇長子之死有幹係,容皇後侍疾,太後自然萬分提防皇後。


  不入虎穴,不得虎子。


  簡太後或許甚至想過,以身為餌,誘皇後動手,再以毒殺婆母的罪名廢後。


  可是,皇後侍疾期間,藥材、煎藥都沒有問題。


  有問題的,是皇後試藥用的銅匙。


  銅匙浸過毒,以其探入太後的藥盞中取藥,毒便滲進了太後的藥裏。


  所以,太後漸入膏肓,半年不治而亡。


  可容皇後親嚐的,正是那銅匙所盛出的湯藥。


  如此一來,太後固然以命相償,皇後自身亦時日無多。


  皇帝直直地看著皇後。


  他想質問她,為什麽不信他,為什麽以身涉險,不顧他和幼子……


  他想對她解釋,關於長子的心疾,關於發妻葉氏,關於所謂的文德皇後畫像,關於淑妃簡氏,關於為何把二皇子交由蕭氏教養……


  尤其是,她數次問起的,他為何求娶她。


  自幼時起,外祖父和母妃便教導他言多必失,這麽多年,他早已養成了寡言的性子。


  頭一次,他想開口。


  想把他這些年所經曆的一切,以及他對她的心意,詳盡地告訴她。


  可他看著她的病容,又覺得,因為他少年初見她時生出的妄心,已使她陪著他受了這麽多累,從前夫妻相伴的時候,他惜字如金,此時她時日無多,他又何必為了自己舒坦,再說些惹她傷懷的話。


  終究是,多說無益……


  容皇後的精神看起來不錯,自長子夭折後,她頭回笑著看向皇帝“三郎……”


  皇帝心神微震。


  母妃向往尋常百姓人家的親情,在他幼時,私下偶爾會喚他“三郎”。


  新婚之夜,大紅的鴛鴦喜被裏,他看著比春花更鮮妍、嬌羞又可愛的小姑娘,情動難抑,忍不住在她耳邊低語“鈺兒,喚我三郎!”


  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喚過他了。


  容皇後仍在笑“雖然有些不恰當,可我想著,都這個時候了,若還是陛下、臣妾的,這夫妻做得不免也太生分了些!”


  “你便,再包容我一回吧!”


  “這些日子,我仔細地想了很多事,奕榕的事我不該一味責怪你……今後,也還要勞煩你,繼續費心照顧奕梒……”


  說起幼子,容皇後忍不住落淚“將來,他若是不理解我今日所為,請你替我開解他,非是我看重奕榕更甚他……”


  說到這裏,皇後搖了搖頭“罷了,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在母親心裏,每個孩子都是一樣的,我隻恨自己分身乏術……”


  她拭了拭淚,又笑著看向皇帝“不說這個了,你定然會盡心照顧奕梒的。”


  “說說你吧……”


  “你以後再娶新婦,可要好好對她啊!”


  “做你的妻子,雖然尊貴無雙,可是,也很辛苦不易的……”


  “她到底是你的妻子,不同於旁人,你多和她說說話,不要總是讓她惴惴地揣測你的心思,類似教養兒女、舉行宮宴之類的事,也不妨和她有商有量……”


  說著,皇後忽然停住了話頭,她自嘲地笑道“你再娶新婦,一定比我聰慧許多,這些我想不通、處理不好的事情,她一定都能處理得妥妥當當的……”


  “我還是說說自己吧……”


  她伸手指了指榻前小桌上放著的錦盒“我近日整理箱籠,稀罕貴重的多是禦賜之物,嫁妝裏頭亦多是金銀或尋常物事,唯獨這兩件不同些,將來,待奕梒娶妻了,還請你替我轉交給他,就說,若人死後果有靈識,我定然是牽掛著他的……”


  皇後眼中盈滿淚水,難以繼續說下去。


  皇帝側頭看去,隻見錦盒裏放著一件火狐披風,披風上頭則放著一個雕工古樸的玉葫蘆。


  玉葫蘆……


  皇後的嫁妝豐厚,其中有很多價值不菲、雕工精致的玉器,她給幼子選遺物,為何偏偏選了這個玉葫蘆?


  少年初見時,他贈於她的,親手雕的玉葫蘆……


  皇帝心中大震。


  可他回過頭來,皇後已闔上了眼睛。


  她的嘴角,仍掛著一抹淺淺的笑意,恬靜安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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