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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三章 傾蓋如故(九)

  皇帝默然看著皇後,眸中悲色漸深。


  奕榕落地便有心疾,非是合格的儲君人選。


  可是,那個時候盡管他尚不清楚自己對她真正的心意,卻早已決心,待他登臨帝位後,儲君必是奕榕。


  至於緣由……


  大概是源於他自身的經曆。


  他這一生,背負著外祖父和母妃的期望,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得到儲君之位。


  她是唯一的例外。


  他幼時並不懂得儲君的涵義,不懂為什麽想做儲君就不能隨心哭笑、不能吃鱸魚、不能做玉雕……


  那個時候,他肯放棄自己的喜好,不過是希望母妃開心。


  後來,他大了一些,懂得了儲君是將會接替父皇成為下一任國君的人,也懂得了爭儲是一件比“按標準去做”複雜得多的事。


  諸如“仁厚”、“英明”等等,典籍裏把一位優秀的儲君所應具備的各項特質列得清清楚楚。


  他努力接近那些標準,可是,即便他再努力、做得再好,父皇也很少注意到他,更不必說稱讚他。


  父皇有六位皇子,可父皇在意的,隻有他的太子長兄和四皇弟。


  或者說,隻有四皇弟。


  喜好不明則威勢莫測,外祖父教他,不露喜好是居上位者應有的最基本的素養。


  他一絲不苟地照做,父皇卻說他,“少年老成”。


  四皇弟一生都活得暢快恣意,從不掩飾喜好,父皇卻屢次稱讚四皇弟,“真性情”。


  嗬,真性情……


  那個時候,他便知道了,典籍上不會寫,有資格決定某位皇子是否堪為儲君的人,唯有在位的皇帝。


  倘若皇帝壓根兒就沒有立某位皇子為儲的打算,那位皇子卻自作多情地按照儲君標準嚴格要求自己。


  那麽,就很可笑。


  就像他……


  也是從那個時候,他真正地有了爭儲之心。


  是為了外祖父未酬的壯誌,是為了母妃蹉跎的半生,更是為了他自己心底的抱負和不甘。


  抱負是,哀民生之多艱,想為百姓做一些事。


  不甘是,想讓父皇看清楚,堪為儲君的,究竟是他的哪個兒子。


  在謀算和鮮血鋪就的奪儲之路上,兄弟們漸次倒下,最後,金鑾殿上、龍椅之側,唯餘他一人。


  可即便如此……


  即便唯餘他一人。


  即便他艱難地支撐起這偌大帝國的運轉,在他的支撐下,父皇安然醉心於修道。


  直至臨終,父皇也沒有冊封他做儲君。


  關愛和教導,認可和身份,他幼年曾期待過、終其一生也不曾得到的,他都想給奕榕。


  最後,事與願違。


  而他,難辭其咎。


  ……


  長子周年祭之夜,是皇帝最後一次見到皇後。


  那夜之後,太後染恙,容皇後衣不解帶、近身侍疾,且每必親嚐湯藥,確認溫度適宜方獻給太後。


  朝野內外莫不稱頌。


  盡管容皇後侍疾純孝,大約是大限將至,簡太後的病情仍漸入膏肓。


  皇帝想了想,便由著皇後去了。


  既能差使得動雲太嬪、佟家以及在停靈殿伺候的奴才們,又容不下皇長子的……


  唯有簡太後一人而已。


  償命罷了,簡太後死得不冤。


  皇帝這樣想著,聞知簡太後的喪報。


  太後撒手人寰後,侍疾半年的容皇後終體力難支、病倒在床。


  自然無力主持簡太後的一應治喪事宜。


  皇帝便親自過問。


  畢後,他前去中宮。


  打著告知治喪情況、探疾的由頭,皇帝其實是想告訴皇後,她想做的事,他總會幫她做成的。


  就像,他知道她要簡太後償命,便把壽康宮裏外,從煎藥的小宮女、到請脈的太醫,全都換成了他的人。


  她要殺人,他或是代她動手,或是遞刀子。


  倘若她肯寬宥他,他還想問她,究竟怎麽做到的……


  據他派去的人回稟,從藥材的種類、分量到煎藥的器皿、環節,他們倒是有心幫著皇後掩飾一二,可那些環節都沒有問題。


  皇帝準備了很多想對皇後說的話,不料,皇後自稱病顏寢陋、掩幃拒不麵聖。


  他隻當她心裏仍有氣,便每日親去探病,等她氣消。


  有時候,隔著重重簾帷,他邊批折子,邊聽她和身邊伺候的人說話,還會覺得頗有意思。


  例如,有一回她吩咐人翻找一件火狐披風,摸著那披風感慨“不過是大姐姐的一句囑托,他卻這樣上心……”


  “火狐難得,遊商行走十餘年才收齊了皮子,披風終成,他卻早已不在人世。”


  “他戰死的那年,才十八歲,無妻無子的……”


  “真是可惜了……”


  皇帝便循著皇後的話推測。


  大約是,容大小姐為情自戕後,命懸一線的時候曾拜托有過婚約的定國公府邵家的人代為看顧她的三妹,邵家彼時僅剩的一位邵小將軍對這囑托上了心,前往西北戍邊後,向遊商為容皇後定了一件極罕見的火狐披風。


  火狐皮難得,待遊商終於收齊狐皮、製成披風,定購披風的少年早已戰死。


  忠義百年,邵家最後一位小將軍,邵北城。


  皇帝想起久遠記憶中少年燦如星辰的眼眸,心裏罕見地生出幾分悵然。


  真是可惜了……


  帷內,容皇後並不知曉帷外皇帝的悵然,仍在撫著那火狐披風感慨“我幼時曾聽母親和大姐姐說起,邵家有祖訓,將軍們都是不納妾的。”


  有小宮女驚訝地應和“不納妾?!難道將軍們後院中都隻有一位夫人?”


  又有小內官笑著逗趣“軍營清苦,隻有一位夫人,嘻……將軍們如何耐得住?”


  “京裏那些大戶人家內裏的做派你是不知道,縱然祖訓定了不得納妾,難道就不能納通房、養外室了?”


  那小宮女便嚇了一跳似的“那豈不是壞了祖宗規矩?!”


  那小內官的語氣便更不屑“那些人眼裏哪有什麽祖宗規矩,何況,通房外室算什麽,還有更不堪的……”


  這些中宮的小奴才,說話行事也太沒有規矩了。


  皇帝麵露不悅,容皇後已打斷了那小內官的話“邵家家風清正、世代忠烈,萬不得出言不敬!”


  皇帝麵上的不悅稍減,可待他聽到皇後接下來說的話後,立時怒容滿麵。


  先是那小宮女好奇地問皇後“娘娘,邵家的將軍們,真的個個都樽祖訓,不納妾嗎?”


  皇後答了一句“自然”。


  小宮女便很遺憾地感慨“可惜,邵家已經沒有小將軍了……”


  那小內官又故意逗那小宮女“不知羞!就算邵家還有不納妾的小將軍,小將軍又豈會娶你為正妻?!”


  小宮女聞言,大概很是羞憤,容皇後便斥責了那小內官幾句,又寬慰那小宮女“喜歡邵家的小將軍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大周女子,誰不想嫁不納妾又英武的夫君,誰不欣羨邵家的夫人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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