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傾蓋如故(八)
“若我說,奕榕是雲太嬪害的……”
“鈺兒,你信不信呢?”
皇帝極認真地看著皇後,仿佛很在意她的回答。
皇後垂眸不語。
雲太嬪……
先帝對徐貴妃情淡後,性情大變,對後宮佳麗興趣寥寥,醉心於煉丹修道。
盡管如此,彼時先帝並非完全不近女色,現今的雲太嬪、當年的雲嬪,正是先帝暮年曾幸過的嬪妃之一。
容皇後費盡心思查出的真相,和皇帝所言一致。
先帝停靈是樁頂要緊的大事,當時在停靈殿伺候的人無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她後來派人隱秘查探時,那些人俱都答得滴水不漏,挑不出絲毫錯處。
問不出異常,她便隻能反反複複地回想先帝停靈那幾日的情形。
那幾日,長子幾乎每時每刻都在她眼皮子底下,休憩之時,近身亦有她身邊得力的下人伺候。
一籌莫展之際,她之所以會想到查佛香,乃是因為自先帝崩後,太後便一直精神懨懨,她有心盡孝,自幼在她身邊伺候的寶瓶便提醒她,太後熱衷禮佛,她可以定購些上品佛香獻給太後。
從購佛香到梵香堂,再到月季香粉、佟家、佟美人、雲嬪……
真相逐漸呈現在她眼前,她既痛心,也不得不感慨設下計謀之人的心思深沉。
佛香燃盡,香灰無蹤,哪怕她把來龍去脈查得再清楚,也沒有直接的鐵證,無法光明正大地治那些人的罪!
而所有的線索,到了雲太嬪處便斷了。
哪怕她直審雲太嬪,雲太嬪也大可推脫,說在定購的佛香裏特意加月季香粉意在追思先帝,至於月季香粉會誘發大皇子的心疾,則既不知情、也絕無其意。
仿佛,她的長子,就是這般,因為一個後宮癡心女子,枉送了性命……
皇後想到這些,抬起眼眸,目光灼灼地看向皇帝“陛下,您問臣妾信不信奕榕是雲太嬪害的,那麽,臣妾亦想問陛下,這話陛下自己信不信?!”
不待皇帝開口,容皇後已繼續道“先帝暮年統共隻幸過雲太嬪幾回,雲太嬪卻對先帝念念不忘,不僅念念不忘,在先帝駕崩後還費盡心思,私燃摻了香粉的佛香於先帝靈前!”
“雲太嬪出身寒微,她無財亦無勢,怎麽就能說動了後宮那群勢利眼的奴才們,一連數日,冒險幫她在停靈殿私燃佛香?!”
“他們一個個的,難道全都不怕事發後陛下的雷霆之怒?!”
“退一步說,就算雲太嬪的確對先帝情深如許,且那深情感動了每一個牽涉進這件事裏的奴才,讓人人都無懼無畏,不為名不為利,豁出性命幫她達成心願……”
“就算是那樣……”
“雲太嬪難道就沒有父母家人,她貿然行事,就不怕牽連她的父母家人?!”
容皇後唇角掛起譏諷的笑意“嗬,說什麽追思先帝……”
“與其拖累那麽多人,假惺惺地燃幾束不淨的佛香,她還不如直接一頭撞死在先帝靈前!”
皇帝意外地看著皇後嘴角譏諷的冷笑。
他還記得她幼時燦如朝陽的笑容,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她竟這樣地笑?
他費盡心思娶她進門,初心亦不過是,希望在他的庇護下,她能一生無憂、暢然展顏。
皇帝便打斷了皇後的話“你的推斷固然不無道理,可查無對證。”
“逝者已矣,這件事鬧得再大、牽扯再多的人,奕榕……他也回不來了!”
皇帝眼眶微紅“鈺兒,答應我,在你這裏,這件事到此為止!”
“無論是大海撈針還是踏破鐵鞋,我定會給你交待!”
容皇後和顏悅色地看著皇帝,仿佛她得了皇帝的承諾,心情很好似的。
可她眼底卻沒有絲毫笑意。
她答話的聲音很輕“難為陛下有心,臣妾代奕榕謝過陛下了!”
“嗯,還有……”
“陛下,倘若將來有一日,您覺得臣妾陽奉陰違,對您沒有據實以陳……”
“那個時候,您可不要動怒啊……”
“因為……”
“就像今夜……”
“您也沒有對臣妾據實以陳,不是嗎?”
皇帝頓感氣怒“你不信我?!”
“我要你收手,不過是不想你牽扯進那些醃臢事裏!你心思單純,如何鬥得過……”
說到這裏,,皇帝突然生生止住了未盡的話,轉而道“總之,我會給你交待!”
容皇後饒有興致地看著皇帝“陛下覺得,臣妾鬥不過哪位厲害角色啊?”
她知道皇帝不會回答,便繼續笑道“君無戲言,臣妾當然信您。”
“隻是……臣妾信您,把奕榕交到您手裏,可是陛下,奕榕呢?!”
聽到長子的名字,皇帝神情大變。
再累、再難的時候,在人前永遠精神奕奕的皇帝,此時卻滿麵頹然。
皇帝看著皇後,眸中滿是悲色。
奕榕……
奕榕剛出生的時候,他有多歡喜,得知奕榕先天不足、患有心疾的時候,他有多擔心。
一切,都是他獨自承受。
彼時她產後體弱,他怎敢告知她奕榕患有心疾?
待他好不容易把奕榕養得康健了些,她身子也漸好,奕榕卻陡然因乳母之死受驚暈厥。
當今太後、彼時的簡皇後察覺到奕榕身子有異,她便敦促他多育子嗣,還說若他不遵,她便親自敲打端王妃。
外祖父也耳提麵命地告誡他,情深誤國。
情深誤國麽?
那個時候,他其實也不太清楚自己對她的心意。
初見時,他覺得她是個有趣的小姑娘,有著不同於壓抑人生的明亮笑容,最初,他想要的,也不過是能常常看到她的笑容罷了。
後來,他因救她時擅自鎖了城門而受貶出京,繼而發妻產時喪命,那些生死未卜、難捱的日子裏,他憶起她的笑容,想過放棄,更多的時候卻在想,他因她遭了好些罪,她卻一無所知、沒心沒肺的,實在不應該。
索性瞞著外祖父,冒險送了個小丫鬟到她身邊。
他覺得,她是他救回來的小姑娘,還那麽有趣,不能便宜了別人……
小姑娘無知無覺,越陷越深的是他。
迎娶她進門的時候,旁人都看不懂這樁姻緣,唯有他知道,他的小姑娘終於長大了。
他終於娶她為妻。
有她在,他眼裏如何看得到府裏的那些側妃?
至於說,情深誤國……
那個時候,他覺得,自己對她的心意大概不至於那麽荒唐。
她並非傾城國色,他也不是商紂夏桀。
他帶著這樣的想法,與簡氏行房。
原本以為,如此一來,外祖父、簡皇後皆會滿意,他也能逐漸對她釋懷一些。
少年時的乍見之歡罷了,他為她做了那麽多荒唐事,早就該收手。
可後來,他並沒有釋懷。
不僅沒有釋懷,反而更為介懷。
他自幼學的是,落子無悔,所以對自己與簡氏行房一事也談不上後悔,隻是覺得,倘若時光倒流,他定然不會親近簡氏。
不會親近,除她以外的任何女子。
可是,時光不會倒流。
而他,自負清醒,卻太晚才懂得自己對她的心意。
不僅是乍見之歡,也不僅是十年執念……
她之於他,是傾蓋如故,是一眼終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