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醇酒一杯別死生
看見梁永之後,管家將頭低得更深了。他的聲音不大,就像嘮家常一般:“你說你,真是小氣。臨了臨了的給我準備一壺,早幹什麽去了?”
這話,即便語氣再輕鬆,即便管家說的再淡,卻淡不了短短的幾個字眼兒裏濃重的離別傷懷和不忍。
羽竹依舊靠在門框上哭得無比傷心。
梁永側過頭看了一眼羽竹,輕抿下嘴,奔著管家走去。他伸出一隻手扶起了管家:“怪我!怪我!誒,老當益壯的,咱哥仨兒喝一杯?”
梁永在說這話時,聲音裏帶著顫音。他眨了眨眼,嘴角想向上挑挑,卻最終以僵硬收場。
此刻的梁永更覺得自己像個皮偶。麵對麵前的管家,他想說得若無其事,想掩飾自己的不舍,卻發現努力無果。
於是,他匆忙地鬆開了管家的手。從其身邊匆匆而過,來到了令候孤的桌案旁,隨手拿起了三隻酒盞。
梁永不敢回頭,他害怕手中這預示著生死交界的瓊漿,在自己一轉身迎向管家的一刻,因拙劣的演技而暴露了它的“本來麵目”,讓一切送別截然而至的同時換了猝不及防來登場,開口便是一出未語淚先流的戲碼。
所以,梁永在避免,克製。
你說的沒錯,他在“逃”。
“這壇酒,老當益壯你嚐嚐!看看醇不醇!”梁永一邊說著,一邊打開酒壇。
令候孤走過去,拿起了兩杯,又緩緩地走到了管家麵前,雙手遞過去:“我令候孤這一世,欠你老哥的。既然你我都不能輪回,那便在星河裏再遇了。”
管家歎口氣,他一如往常般恭敬地接過杯盞,看了看杯中酒,淡淡地回應到:“星河長什麽樣,候爺知道嗎?”
令候孤看向足前的地麵:“不知道。也許,就因為不知道,所以,才會有幻想和希望。不是嗎?”
管家抬起頭。但這一刻,像是在心裏憋足了勁兒,終於有了勇氣一般看向令候孤。四目相對時,令候孤終於忍不住了,他的眼角,落了淚。
管家笑笑:“候爺這是做什麽?我要踏出這令侯府城的門不假,可歸去來兮,永遠都是令侯府的老趙。”
令候孤抬起手拭了下眼角的淚,拉過身邊的梁永:“對!為了我們令侯府永遠的趙管家,來!老哥,幹了它!”
青瓷杯盞,三三倆倆。叮當的一聲響,恰是比任何一場酒歡的盛宴來得清脆,但卻,籠了無盡的悲壯,像極了這三個男人回流在心裏涓涓奔湧的眼淚。
雖不能傾瀉,卻早已綿延千裏!
杯誓已罷,三人仰頭含著淚,將那一杯“兄弟情”咽進了肚子裏。梁永伸手,以極快的速度抹了下眼角,勉為其難地擠出了一個笑。可他依舊不敢看向管家,而是將目光落在了空了的杯盞,仿佛看空非空,一切如昨一般:“怎麽樣老哥?酒如何?”
管家看著手中的空盞良久,才淡淡回到:“好酒!”
梁永伸手接過杯盞:“老哥說好就行!”
管家突然扭頭看了看門外:“還缺一個喬主堂,就全乎了。”
話音未落,令候孤和梁永便順著管家的話也將目光看向了府門之外。還未等令候孤言語,管家淡淡地笑了笑:“喬主堂向來膽子小,不來就不來吧,免得,我的樣子再嚇到他,這剛治好的失眠又賴上我!”
管家開玩笑似地笑出了聲:“隻不過,沒有親自道別,多少有點兒遺憾。”說著,他轉過身:“候爺,時候不早了,老趙這就去了。”
令候孤抬起頭,他用力地眨了幾下眼,試圖讓眼眶裏的淚水回流回去。他仰起頭緩了緩,站正了身子:“一路,保重。”
管家轉過頭看向眼前的地麵,輕輕地點了下頭:“嗯,保重。”說著,他轉身向門外走去。
接近羽竹時,管家側頭:“丫頭,對不起了。我們一起上路吧。該說再見的時候,是逃不過的。”
管家的語氣平淡無常,甚至都沒有陰陽平仄之調。也恰是因為如此平淡的敘述這一句事關生死之大事,便更將悲壯和蒼涼,都融進了無言裏。
話音剛落,羽竹的雙手便更加用力地抓著門框嚎啕大哭了起來!她的聲音裏因為下一秒的別離而顯得嘶啞:“不!不能!不行!不可以!我不要離開小姐!我不要!候爺!我不要,羽竹還要看著小姐嫁人呢!我不能離開,我不能讓別人欺負她!不可以!”
高氏走上前,從身後一把抓住羽竹的肩膀攬進了懷裏!羽竹趴在高氏的肩頭上哇哇地哭泣:“玲蘭!我不想!我真的不想啊!”
高氏伸手輕輕地拍了拍她的後背,輕聲說到:“去吧,小姐交給我。你放心,除非我死了,不然,我一定會力保她們兩個平安無事。”
這句話,算是給羽竹吃了個定心丸。即便眼前即將發生的,依舊是她不想的和不願意相信的,但事情既然已經如此,羽竹也知道,大勢所趨,怕是說多也無用。她清楚,即便自己把那扇門抓破,把那扇門拆掉,她依舊改變不了自己是僵屍的事實,她更改變不了自己即將馬上和管家一同前往項門台,並肩負著重大的使命,為項門台後續的一切做鋪墊一事。
慢慢的,羽竹停止了哭泣。她將頭從高氏的肩膀上慢慢地抬起來。高氏心疼地攥起袖子擦了擦她臉上的淚:“去吧!放心,一切有我!”
羽竹點了點頭。
她轉正身子,衝著令候孤磕了個頭後起身,站在了管家身旁。
管家側頭看了她一眼:“走吧。”
羽竹將頭垂得很低,輕點了下。
兩個人剛一轉身,令候孤抬起右臂:“你們是項門台的英雄!”
管家前行的腳步頓了頓!
剛抬起腳邁出令侯府主堂的一刹那,兩人同時覺得自己體內的僵屍係統被激活!而這一次,同任何一次都不同。這一次係統的激活,意味著遠離,那曾經鮮活跳躍的人,從此隻能出現在回憶裏。
當已經從陌生到熟悉的僵屍係統被激活,管家用盡自己最後的意誌力瘋狂地向身後大喊:“候爺!星河裏再見!”
說著,眼前的二人以極快的速度,從飽滿到幹癟;從覆滿生機到死寂絕塵;從春陽走到冬雪;從眼前走進回憶,一切,就像是被抽離了血肉,剝去了人皮的外衣,那緊貼著筋骨而呈現在諸人麵前的晦澀皮膚,即便是有月光,也依舊沒有絲毫的光亮!
被風幹了的靈魂沒了的支撐,瞬間變得虛無縹緲!
即便,映入眼簾裏的那兩個人依舊能夠觸摸得到,可他們已經成為了項門台的勇士!
盡管,他們的皮囊是如此的醜陋不堪,但卻是擁著同項門台息息相關的天下蒼生,禮讚之譽!
這是一場大義凜然的生死別離;
這是一場悲壯淒戚的豪邁讚歌!
絕塵無悔的大步伴著幽謐的月光,淺隱在不舍與悲痛中,漸行漸遠的同時,沒了以後。
這是梁永第一次親眼見到僵屍!
並且,是老趙的僵屍臉!
梁永驚呆了!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令候孤忽然反應過來,一把拽過梁永,將其身子轉了個方向:“別看!”
“梁永不怕。侯爺說過,這隻是開始。”說著,他強行地轉了自己的身子,再次將目光移向了管家身上。
隻不過,碰杯聲還回蕩在耳邊,那聲梁卿還縈繞在耳畔,那一顰一笑還宛若眼前。即便那轉身後變得猙獰的老趙在府門前宣告著別離,可梁永接收到了他的訊息,卻沒來得及揮揮手道一句再見。
一回一轉,月亮,還是那個月亮,但投在青石地麵上的光影裏,已經沒了那個走進星河的人。
梁永默默地看向那空曠的門外,心中空空,如同這空靈的夜晚裏的別離,隻剩下空空如也。
他轉過頭看了看放在一旁的那壇酒。
醇嗎?
醇!
良久,令候孤轉過頭看向梁永:“害怕嗎?”
梁永緩了緩神兒:“沒有。隻是,我有句話,忘了和管家說。”梁永說著,抬起頭看向令候孤。
“什麽話?”
“我忘了告訴他,這府上,有我在您身邊,讓他放心。”
令候孤垂下眼簾:“他懂的,因為他是老趙。”
令候孤走近梁永,伸手拍了拍他肩膀:“以後每次喝酒,記得給他帶上一碗。”
梁永紅著眼圈,又扭過頭看向了門外:“放心吧候爺!”
令候孤也望向門外:“熟悉的地方,卻少了熟悉的人。從兵事幾許,天涯盡事;從戰事幾許,地漸廣,人漸稀。這世間,離別不悲,無助且悲!縱使人欲定,可天意難違!西番之地,早已非往昔!曾經那些馳騁滄琅黃沙漫天的英雄,都浮沉在了命裏。”
梁永重重地歎了口氣:“一並消失的,還有我們年少的倔強,年老的心有不甘!”。
令候孤抬頭看了看天:“老趙這一去,想必府上,要變天了。”
梁永轉過身:“候爺,颶風再大,也定會有見到朗日星明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