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真金不怕火煉(3)
周繼堂和秦烈略一遲疑,還是決定當眾公開並宣布結果。
禮儀小姐翻開了這兩種酒的名號和序號,結果再次震動全場:其一是運昌隆酒業公司選送的逍遙春酒,這個在眾人的意料之中;但其二,竟然是旭日酒廠選送的旭日東升酒。
場外議論紛紛,場內一片死寂。
周繼堂臉色陰沉,秦烈更是怒火熊熊。這樣的結果,隻能說明了一個問題,旭日酒廠選送的酒品有鬼,而根據白馬道人三位品酒大師的火眼金睛來判斷,日本人無比下作無恥,竟然將逍遙春酒貼上了自家標簽,當成自家酒報送參評。
但卻沒有證據。
而且,官方工作人員是從旭日酒廠車間的窖藏中監督旭日酒廠取的酒,出了岔子,也是官方的失職。
周繼堂氣得嘴角都在哆嗦,卻無法當眾發作。
秦烈神色冷漠,低低道:“還請白馬仙師現場鑒評!如實公開,不必遮遮掩掩!”
秦烈沒有多說半句話,但目光凜然,渾身上下殺氣騰騰。他揮揮手,所有軍警都嚴陣以待,準備鎮壓亂局。
白馬道人長身而起,昂昂然站在主席台上,聲音清朗、底氣十足、環繞全場:“諸位,貧道二十年浸淫酒道,對於山西省內各家所釀之酒,信手拈來、如數家珍。吾等三人受督軍衙門和山西行政公署委托,當眾評鑒,本為選取酒魁,卻同時推出了兩款酒。原因何在?”
“這兩款酒,毫無二致,其實都是運昌隆所出的逍遙春,但其中有一款,卻貼了旭日酒廠的標牌,名為旭日東升酒。因此,貧道斷定,這所謂的旭日東升酒不過是逍遙春酒的李代桃僵,至於內情和原因為何,還請官衙細查。”
白馬道人的話一出口,全場就亂成了一鍋粥。
運昌隆這邊和支持運昌隆的現場婦女講習會的人以及其他太原市民,都義憤填膺情緒激動異口同聲指責(旭日酒廠)日本人不要臉,而支持旭日酒廠那邊的保商會成員數十人及日本僑民、商人則氣勢洶洶,絕不認賬,反過來指責本次評酒大會弄虛作假,毫無公正可言。
橋本正雄目光陰沉,閉目不語。
石野太郎揮揮手,向周長旭投過陰森的一瞥。
周長旭咬了咬牙,不得不硬著頭皮站出來,大聲道:“周參議,秦副官,說我旭日酒廠弄虛作假盜用逍遙春參選,可有證據?如有證據請拿出來!我家酒廠選送之酒,貼著我家酒廠的標牌,從我酒廠的車間之內現場取酒,一應過程都在官衙的監督之下,如此信口雌黃汙蔑旭日酒廠,我們不服!”
秦烈怒斥道:“周長旭,三位大師火眼金睛,業內權威,豈能誤判?”
周長旭冷笑起來:“一種酒百家釀,孰優孰劣還是要靠品質說話!運昌隆能釀出逍遙春,我旭日酒廠精心研製調整酒方,釀出不亞於逍遙春甚至是比逍遙春更勝一籌的極品佳釀,又有何不可?薛念祖在酒坊行業不過是後生晚輩,我寶増永三代相傳、百年基業,周某人經營酒坊也已經二十多年,薛念祖能做到的事情,我周長旭為何又不能?秦副官和三位大師如此厚此薄彼、先入為主,執意要推出逍遙春,讓周某不得不懷疑——本次所謂的山西評酒大會難道就是專門給運昌隆一家舉辦的嗎?”
明知周長旭是在偷換概念、巧言狡辯,但秦烈還是被他振振有詞的反問,弄了一個大紅臉。
顧俊宇突然麵帶微笑,緩步走進場中:“秦副官,周參議,我來現場觀摩,適逢其會,可否提個建議。”
顧俊宇向秦烈和周繼堂使了一個眼色。
他陪橋本正雄來現場觀摩,是督軍大人安排。其實日本人到底想要幹什麽,督軍大人包括顧俊宇在內的省府高層都覺得有點好奇,耗費這麽大的代價、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韙,連橋本正雄都從濟南長途跋涉趕過來,去爭奪一個山西酒魁的虛名,難道僅僅是為了日商的利益?
但橋本正雄的官方身份畢竟擺在這裏,無論民間對日本人情緒如何反彈,可官方還是要維持中日友好的外交體麵。
秦烈向顧俊宇行了一個軍禮:“顧長官請講!”
顧俊宇環視眾人輕笑一聲:“如果查無實據,其實就先不要急著斷定旭日酒廠弄虛作假。既然兩家難分高下,我看倒不如再加賽一場,現場從兩家取酒,嚴格監督,再由三位品酒大師評鑒,一則鑒定真偽,二則選出其中的最優者,諸位以為如何?”
顧俊宇這是在給日本人麵子了。
周長旭當即梗著脖子,神色振奮起來。
加賽正中他的下懷。而為了今日比賽,他早已謀劃良久、做了充分的準備。現場取酒又如何?旭日酒廠兩個機器釀酒車間背後的、按照寶増永傳統工藝建造的小酒坊內,周長旭暗中收購並儲存了不少逍遙春酒,填充進了旭日酒廠的儲酒缸裏,本來是日本人要求收集來進行技術分析和研究,破解逍遙春配方的,今日正好派上用場。
秦烈和周繼堂私語商議一會,又征求了白馬道人三人的意見,最終周繼堂將複雜的目光投向台下的薛念祖:“薛東家,你意下如何?”
薛念祖緩步而出:“周參議,秦副官,各位大師,所謂真金不怕火煉,我運昌隆的逍遙春暢銷三晉,有口皆碑,絕非自誇自耀。加賽也無妨,隻是薛某認為,辨明真偽其實並不難。”
白馬道人笑了,緩緩閉上了眼睛。
他一直在等待薛念祖自己站出來化解此局,並沒有真正開口點破。他心裏很清楚,薛念祖遲遲不肯捅破這層窗戶紙,無非是擔心因此會外泄逍遙春的釀法機密。但事關重大,薛念祖此人家國情懷深重,他絕對不允許讓日本人蒙混過關、讓日本酒廠奪了山西白酒的魁首,若真如此,這必然是山西酒業的奇恥大辱。
周繼堂愕然:“若能辨明真偽,自然不需要加賽。薛東家,你可當眾說來!”
薛念祖神色平靜,眸光深邃,他轉過身去望向周長旭,聲音凜然有力:“中華釀酒,各大流派,各有特色,源遠流長。周東家,你可知道這是咱們老祖宗傳下來、供養後世子孫的無價瑰寶?山西酒坊數百家,從業者超過萬人,這一萬多人至今還能靠釀酒吃一碗飯,這是祖輩的蔭德,也是吾輩釀酒之人的幸運!”
“所以,薛某一直對運昌隆的釀法和逍遙春的配方秘而不宣。不是我薛某人攜珍自居,而是為了保護傳承、避免祖先瑰寶流傳海外,落於居心叵測的外人之手!”薛念祖言辭慷慨,目光漸漸變得鋒銳起來,在石野太郎等一幹日本人身上一掃而過。
周長旭麵色鐵青,冷笑道:“廢話少說,拿出證據來!若你真能當眾證明我用的是你們運昌隆的酒,旭日酒廠和老夫也就認栽了!”
薛念祖突然輕歎一聲,歎息聲是如此的遺憾和無奈:“周長旭,其實你早就栽了,在你跟日本商人合作、為了一己之私不惜出賣祖傳釀法的那一天,你就栽了。”
“你口口聲聲說送選之酒是你們旭日酒廠的新釀,那麽,我來問你,你這所謂的旭日東升酒,一窖糟料能出多少斤酒?掐了多少斤的頭?去了多少斤的尾?”
周長旭麵色冷漠:“這是本酒廠的機密大事,豈能當眾泄露。”
薛念祖哈哈大笑:“周長旭,你真是不懂。我來告訴你,薛某秘法釀製的逍遙春,之所以口感獨特,不在於釀法本身,也不在於你認為的我吸納了川酒窖藏發酵之精華,而在於——”
薛念祖神色昂然,一字一頓道:“逍遙春之所以是逍遙春,那是因為,薛某從來不掐頭去尾,而是直接經二次蒸酒提純而出!”
薛念祖的話可謂是石破天驚!
在場至少有三分之一是業內人士,各家酒坊的東家、夥計、酒工。薛念祖的話不僅顛覆了古法和傳統釀法,還將他們對運昌隆逍遙春一直以來的私下研究所得徹底顛覆通透!
酒的味道,通常是酒頭香,暴辣味大,酒尾甜,但邪雜氣大,所以摘酒時要掐頭去尾、過花摘酒。原來薛念祖一直在違反祖宗規製,從不按傳統工藝釀酒?!眾人震驚之餘,也有些半信半疑。
石野太郎呆了呆,目光陰森起來。
主席台上的溫晉安和古北河也皺了皺眉,對視一眼,心頭存疑。兩人是資深的業內專家,根本就不信逍遙春得來如此簡單。況且,他們也不信薛念祖能當眾真正泄密、斷了逍遙春的後路。
周長旭冷笑:“薛念祖,你真是胡言亂語,信口開河!”
“薛某的話,沒有半句假話,你若不信,薛某自有法子驗證。”薛念祖轉身向周繼堂和秦烈拱手:“周參議,秦副官,薛某提議,從兩家再取百斤酒來,設天鍋蒸酒處,我自有方法驗證真偽。”
……
秦烈和周繼堂帶著兩路軍警親自監控取酒的全過程,半個時辰後,就分別從運昌隆和旭日酒廠取來各百斤酒,一為逍遙春,一為所謂的旭日東升酒。而兩家酒工分別架設簡易的蒸酒設施完畢。
周長旭心內忐忑,他其實摸不準薛念祖到底要如何做。
“周東家,你我兩人親自動手,將這百斤基酒兌水稀釋再次上鍋蒸餾如何?”薛念祖笑吟吟道,拱了拱手。
周長旭臉色鐵青:“胡扯!已經成品定型的酒,豈能再加水稀釋,酒味、酒氣、酒香失衡,根本就再也調兌不回來,你這是異想天開、拿老夫開刷嗎?”
薛念祖麵色一冷:“你認為是異想天開,可對於薛某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我若能,而你不能,你還有什麽臉麵跟薛某比拚高下?”
周長旭漲紅了臉,強自狡辯:“即便你能做到,也不能就此證明,我旭日東升酒就是盜用了你們的逍遙春!這完全是兩碼事!”
薛念祖不怒反笑:“周長旭,既然你這般不要臉,那薛某就狠狠打你的臉!來人,將從旭日酒廠取來的百斤酒取半數入鍋,將從運昌隆取來的逍遙春同樣取半數入鍋,再兌無根水!”
薛念祖一聲令下,柳長春親自操刀,帶著栓子幾個夥計依言操作,融酒完畢,然後上鍋生火。
兩家取來的酒摻在了一起,又加水勾兌,再次蒸餾,若是蒸出來的酒渾然天成,這不是一種酒是什麽?
周長旭臉色驟變,但他還是不相信,成品定型後的酒,加了水稀釋,薛念祖還能靠蒸酒就能蒸出一般無二的逍遙春來?
眾人好奇圍觀,議論紛紛。
隻有坐在台上的白馬道人心若明鏡,似笑非笑地盯著台下的運昌隆酒工夥計操作的天鍋蒸酒,心道:薛念祖這小子這一招瞞天過海著實高明,他這哪裏是蒸酒,這分明是“煮酒”,通過小火蒸煮達到部分水分、雜質、邪氣揮發,酒體升溫充分混合取得平衡的目的。這其實是另一種形式的調兌之法,古法秘籍上略有提及,白馬道人也隻是研究而沒有實踐,沒想到薛念祖早有準備了。
白馬道人斷定,薛念祖使用的必然是他珍藏的小窖精釀,烈度和純度更高。正因為如此,他才能大膽兌水,起到移花接木、迷惑周長旭和其他各家酒坊中人的效果。
至於薛念祖前麵所言關於逍遙春的獨家釀法,白馬道人覺得也就隻能聽聽罷了,若誰當真回去照搬照抄,除了會毀了一窖現成的酒,沒有別的。
兩刻鍾過去。
薛念祖斷喝道:“停!滅火!下鍋,冷卻!”
……
又兩刻鍾過後。柳長春將新酒用運昌隆獨家的陶瓶裝起,分別呈送給了白馬道人、古北河和溫晉安三位。三人不動聲色,分別品鑒,爾後紛紛抬頭來開懷大笑。溫晉安更是忍不住拍案叫絕道:“如此蒸酒之法,溫某生平僅見!此酒可判極品佳釀,整個山西所出,無人可及!”
一言既判,台下的運昌隆等人和支持運昌隆的人群尤其是那群鶯鶯燕燕們頓時雀躍歡呼,全場掌聲雷動。
秦烈腰板挺直、一身戎裝、麵色肅然,他向周長旭和不遠處麵色更加難看的日本人石野太郎、橋本正雄掃了一眼,冷然道:“真偽已經辨明,旭日酒廠盜用逍遙春參評,本官宣布,立即取消評選資格,逐出場外!同時,本官會提報太原市警察局,嚴查真相,對有關人員嚴懲不貸!”
周長旭冷汗直流,渾身顫抖。那幾十名保商會的留日學生,剛要鼓噪鬧騰表示不滿,突然見滿場軍警都荷槍實彈向他們這邊圍攏過來,當即就心虛膽顫作鳥獸散。至於石野太郎也隻能灰溜溜地混在橋本正雄的隨從當中,狼狽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