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橫生枝節
“孫君!”石野太郎從口中蹦出兩個字來,壓得極低。
“嗨!”孫奉孝畢恭畢敬,躬身致意。
“此次評選,對那運昌隆來說至關重要。你去找薛念祖談一談,就說若是他肯跟我石野商社合作開一家釀酒公司,我大日本帝國必將全力以赴,助他運昌隆奪冠,否則,有我旭日酒廠在,運昌隆必敗無疑。”
孫奉孝躬身應是,不敢說半個不字,其實心裏卻在腹誹,覺得去也是自討沒趣。因為他不用去就知道薛念祖會怎麽說,他能看得出來,薛念祖這個人的家國情懷非常濃烈,對於外國人尤其是占了東三省的日本人深惡痛疾,寧可玉碎不與瓦全。
但孫奉孝還是不得不去。
片刻後,孫奉孝灰溜溜回來了,這樣的結果也在意料之中。
薛念祖理都不曾理會他,徑自揮揮手罵了他一句斯文敗類、日本人的走狗,然後就讓運昌隆的人將他逐出場外。
孫奉孝悻悻地:“石野先生,那薛念祖著實不識抬舉,我看……”
孫奉孝本來想說“我看你還是算了吧”,結果話說到半截就被石野咬牙切齒地打斷:“孫君,那就逼死他!本次評選,我大日本帝國旭日酒廠必須爭下魁首,然後在這山西揚我東洋國威!”
石野太郎揮了揮手。
兩名身著黑色武士服的日本浪人突兀出現在石野身側,孫奉孝吃了一驚,知道這是石野太郎最大的倚仗,他從東北秘密召來的兩個身懷絕技的東瀛忍者。這些忍者不同於普通的日本武士,來無影去無蹤,詭秘之極。
石野太郎今天帶了這兩名忍者來,其心叵測。
正說話間,範氏釀酒公司那邊傳來激越的鑼鼓喧天。石野太郎眸光一凝,閃過一絲陰險的厲芒,這意味著範氏釀酒居然搶在了旭日酒廠的前頭,提前調兌出酒了。
石野太郎嘴角噙著狠毒冷酷的笑容,身上透射出仿佛從地獄湧現出來的陰森殺氣。他向前半步,孫奉孝也就是眨眨眼的功夫,就發現石野身邊的兩名忍者銷聲匿跡了。
範氏釀酒公司的人兩人一組,抬著披紅掛彩的酒壇,往考評委員會所在的主席台上走去。勾兌成功,還要經考評委員會集體評鑒確認無誤後方可記錄在冊,最後所有九家都完成之後,再按照速度、調酒量和質量綜合判定名次。
但範氏釀酒率先調兌成功,隻要不出意外,這一輪拿第一是沒有問題了。
運昌隆這邊,柳長春和栓子等人雖然集中精力調兌,但耳邊還是傳進了範氏釀酒公司出酒的喜報聲。柳長春的神色越加凝重,動作分明就變得有點遲滯和生硬了。其實他早有心理準備,論速度,運昌隆絕對不可能是範氏釀酒公司和旭日酒廠的對手,隻能靠數量和質量。
“柳先生,莫急,沉住氣!咱們的逍遙春配方和勾兌之法,冠絕山西,哪怕咱們慢一些,也絕不會輸給任何人!要有信心!”薛念祖平靜沉穩的聲音傳進柳長春的耳中,柳長春強自深吸了一口氣,將所有的私心雜念統統摒棄出去,聚精會神繼續調兌。
英國人約翰遜帶著範氏釀酒公司的酒工抬著成品酒走在半路上,其實從範氏釀酒的席位到主席台也就是兩百步的距離,周繼堂、秦烈等人端坐在主席台上,臉上的笑容都清晰可辨了。
就在此時,突然平地起了一陣莫名其妙的旋風,刮得約翰遜和幾個酒工睜不開眼,而對於圍觀者和主席台上的考評委員們而言,眼下的範氏釀酒公司的人也就是在平地腳步略略停頓了一下,揉了揉被風吹迷亂了的眼睛,旋即就風平浪靜了。
而薛念祖的身後,尚秋雲突然發出一聲細微的驚呼:“隱術!東瀛忍者!”
薛念祖霍然轉頭望著一臉震驚之色的尚秋雲,投過問詢的一瞥。
尚秋雲急急上前伏在薛念祖耳邊壓低聲音道:“東家,既然有東瀛忍者出沒,一定是日本人在背後作祟!”
薛念祖眉梢猛地一跳。
“東家,東瀛隱術非常詭秘,忍者出沒無蹤,防不勝防。當日在上海的法租界,我親眼見兩名忍者在眾目睽睽之下,從法國人的眼皮底下偷走了一件寶物……”尚秋雲的聲音凝重,以薛念祖對她的了解,她雖然年紀不大,但身懷武藝闖蕩江湖多年,很少有人有事讓她如此忌憚。
薛念祖扭頭望向場中,隻見約翰遜還是帶著範氏釀酒公司的酒工繼續往前,一顆心卻是沉了下去,尚秋雲絕對不會無中生有、危言聳聽,既然她說有詭異的東瀛忍者出現,那必然是範家的酒要出問題。
換言之,石野太郎是不想讓除旭日酒廠之外的人奪得本輪的頭名。
薛念祖倒吸了一口氣:“秋雲,你能對付得了這種所謂的東瀛忍者嗎?”
“沒交過手,但我沒把握。”尚秋雲的回答非常簡短。
……
範氏釀酒公司的酒果然出了問題。
過稱之後,得酒291斤,用時兩刻鍾。
可當約翰遜歡天喜地揭開酒壇的封皮時,一股臭氣卻衝了出來,熏得剛湊過來的周繼堂和秦烈等評委眉頭緊鎖,趕緊避之唯恐不及。
約翰遜目瞪口呆,連連擺手:“NO!NO!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範雲鵬衝上台來,俯身嗅了嗅他的範氏精釀酒,臉色慘淡。用時短、數量眾又能如何,這調兌出了臭味熏天的酒水來,這已經宣告範氏釀酒公司的提前離場。
範雲鵬緊抓住約翰遜的手,約翰遜無奈苦笑,一連聳肩,表示無辜。
範雲鵬也是見過大世麵的人,又是大家子弟,執掌範氏產業,不是等閑之輩,他馬上就意識到事出反常即為妖,範家的酒突然橫生枝節變成臭水,必然是有人在背後使壞。
說心裏話,在這一瞬間,範雲鵬根本就沒有懷疑薛念祖。他與薛念祖雖然為競爭對手,生意場上無朋友、爭奪市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但範雲鵬相信薛念祖絕不可能幹出這種背後算計、陰險毒辣的勾當來。
範雲鵬憤怒深沉的目光投射向旭日酒廠席位後的石野太郎身上。
石野太郎目光炯炯,冷漠淡然。
日本人狂妄自大,連官府都不曾看在眼裏,何況是山西省的一個區區範家。
範雲鵬也極光棍,斷然揮了揮手:“把酒抬回去,馬上走!”
範雲鵬轉身過來,神色已經變得極為平靜自然,他向周繼堂、秦烈等人躬身一禮:“周參議,秦副官,諸位大人,這一趟,我範家認栽了!從現在開始,我範氏釀酒公司退出本次評酒大會,範某告退!”
範雲鵬轉身就走,身形昂然。
沈慕晴站在薛念祖身後,見狀忍不住輕笑一聲:“念祖,這範雲鵬也是條漢子,遇事不狡辯、不回避,果斷退出評酒大會,倒也不丟麵子。”
薛念祖凝而不語。
範氏釀酒公司的人剛離場,旭日酒廠那邊的孫奉孝就高舉紅旗,命令周長旭的夥計敲響了得勝鑼。
旭日酒廠的人趾高氣揚地抬酒上了主席台,很快那邊就通報全場:旭日酒廠兌酒成功,得酒三百斤,用時三刻未到。
運昌隆這邊得報,柳長春心底的壓力更大,額頭上的冷汗津津流下。他對自己的技藝心中有數,他就算是超常發揮,也不可能做到滴水不漏,三百斤基酒調兌出三百斤合格的成酒。
薛念祖嘴角輕抿。
他心裏明白,日本人的兌酒是儀器稱量,機器配比,密封調兌,過程中沒有揮發、沒有浪費、避免了人為的因素損耗,又添加了一些個不為人知的工業可食用製劑,所以能調兌出三百斤酒來。
但運昌隆人工勾兌,哪怕柳長春是酒仙下凡,也會有誤差和調整。
難道就這樣輸給日本人嗎?
時間上已經慢了半拍,縱然數量上與旭日酒廠等同,這場比試,也是輸了。
所有的現場圍觀者包括周繼堂和秦烈這些人在內,都用焦慮的目光投向運昌隆的席位上。秦烈眉頭緊鎖,輕輕道:“周參議,這可是我山西省的評酒大會,若是讓日本人占大股的酒廠拔了頭籌,中國人和中國釀酒的名聲算是就此毀了。”
周繼堂苦笑不語。
旭日酒廠雖然是日本人的背景,但名義上畢竟是跟原汾縣寶増永東家周長旭合作聯營的,他們參賽並不違規。隻是周繼堂等人做夢也想不到,連續兩輪,都讓旭日酒廠領先了。在周繼堂看來,除非出現奇跡,否則這一輪還是旭日酒廠勝出。結合上一輪的成績,縱然第三輪旭日酒廠墊底,最終奪冠的還是旭日酒廠。
中國酒的評酒大會,反而讓日本人的清酒奪冠,而且還要冠之於“晉酒”名號代表山西進京參加中華酒王爭霸賽,這豈不成了天大的笑話?
周繼堂緩步走下了主席台,走向運昌隆的席位。
秦烈等人緊隨其後。
在場所有圍觀者都慢慢向運昌隆的席位聚攏,眾人沉默無聲,凜冽的西北風席卷過全場,而晴朗的天空上,傳來一兩隻蒼鷹的嘶啞鳴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