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酒大會第二輪考評現場。
第一輪的淘汰賽中,範氏釀酒公司以二百三十斤的產量高居榜首,旭日酒廠以標準酒二百二十七斤位居次席。汾縣全聚合酒坊出酒出酒二百一十斤,董氏酒坊出酒二百一十一斤,富順來酒坊、升平貴酒坊、興華春酒坊、福聚勇酒坊、望春來酒坊名列五、六、七、八、九位,運昌隆因為意外墊底。
第二階段為晉級賽,比的是工藝。上述十家酒坊或者公司分別采取各家調酒勾兌技藝,采用三種百斤基酒原漿,勾兌出的標準酒數量更多、速度更快者勝出,取前五名。
勾兌是釀酒工業中最關鍵的核心技術,不是世人想當然意義上的摻水造假,而是將不同地缸(窖池)釀出來的不同批次的酒勾兌統一調味,平衡酒體,去除雜質,穩固香氣。
所以,每家的勾兌技術都掌握在大師傅手裏,這也是這個行業大師傅之所以能拿高薪的關鍵。
每家參選酒坊席位前擺設的三種基酒原漿,都經過考核組檢驗過,取自本酒坊不同窖池、不同時間段釀出來的酒品。理論上說,三百斤基酒是勾兌不出三百斤標準酒的,因為要去除雜質和添加少許各家獨有的年份陳釀來調味,必要的時候還要局部蒸餾過濾。
為了第二輪的比賽,各家都是精心準備,大師傅帶著數名夥計操刀上陣,躊躇滿誌。
與各家酒坊席位後傳統的調酒簡易設施和工具相比,範氏釀酒公司和旭日酒廠的調酒就顯得洋氣多了——反正圍觀的太原市民也基本上看不懂,表麵上看起來就是一堆瓶瓶罐罐和小型的機器設備。別人不懂,薛念祖卻知道,這兩家調酒采取的是機器設備勾兌,勾兌比例多少,一切按照儀器測量結果為準。
而包括運昌隆在內,都是人工勾兌法。
其實運昌隆的新酒廠也上了兌酒調酒的設備和儀器,隻是比例多寡,還要結合大師傅的豐富經驗,以配方為主,進行細微的調整,並非一成不變。至於這一次參評,薛念祖還是采用人工兌酒法。
大師傅的人工所為固然存在某種不可避免的偏差,但一個經驗豐富的大師傅,真正進入調酒狀態,那種如火純情近乎藝術般創作的臨場發揮,卻不是冰冷的機器所能取代的。
窖池發酵和人工調酒,這是薛念祖堅持用人的兩道環節。
比賽過程全部現場公開,既有考核組隨時檢查,又有市民圍觀,這是無法造假作偽的。
一開始,範氏釀酒公司和旭日酒廠的席位前,吸引了大多數人的圍觀。也很正常,因為圍觀者非常好奇,原來傳說中的調酒是“這樣子”的。但冰冷的機器、儀器沉默無聲,戴著口罩和身穿白大褂工作人員程序化的操作,讓人看起來是那麽索然無味,很快就讓吃瓜群眾覺得意興闌珊,感覺沒什麽意思呀。
吃瓜群眾注意的目光很快就轉移到運昌隆等各家傳統酒坊的現場調酒上。
這堪稱是精彩的現場表演,各家大師傅精湛的技藝,在圍觀者看來帶有魔幻般神秘色彩的手法,看得眾人如癡如醉,不時響起熱烈的掌聲。
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運昌隆上陣的是柳長春。自打培養出了栓子幾個徒弟之後,柳長春很少親自參與調酒了。但此番與平時不同,稍有差池就讓運昌隆退出考評,柳長春嚴陣以待親自操刀,栓子幾個人當下手。因為第一輪墊底,在後麵的兩輪中,運昌隆隻能獨取頭名才能最終綜合排名第一,否則就前功盡棄。
所以,柳長春的壓力還是蠻大的。
不少圍觀者發現運昌隆這位三十來歲、頗為秀氣瀟灑的大師傅舉手投足間如同行雲流水,帶有強烈的美感,而他的額頭之上,滿是細密的汗珠,即便被凜冽的西北風吹著,還是津津而出。
薛念祖一身青衣長衫,外罩裘皮坎肩,神色亦是非常緊張。
因為他在現場看了範氏釀酒公司和旭日酒廠的儀器勾兌法之後,突然意識到,人工調酒無論怎麽嫻熟流暢,都難以比擬機器的速度。在速度上,運昌隆顯然要落後半籌,隻有靠數量和質量取勝了。
這調出來的酒不能濫竽充數,要有確保一定的酒精度數和酒的基本質量,至少要達到上市銷售的層次,否則就是失敗了。
外圍。
沈慕晴乘坐的馬車緩緩停下,一輛黑色的小汽車又追了上來。沈慕晴下了車裹緊了大衣和圍巾,柳眉輕皺。範家的範雲鵬這兩日一直在糾纏她,雖然沒有直接表白,但傻子都能看得出來他的所謂柔情蜜意。
範雲鵬下了車,笑吟吟地追了上去:“慕晴小姐,今日你我兩家同場競技,我料定你們必輸無疑。”
如果範雲鵬不說這話,沈慕晴都懶得理他。
沈慕晴停下腳步,冷冷道:“範董事長,你這大話說得有點早吧?比賽這才剛剛開始,你就有獲勝的把握?”
範雲鵬笑了:“慕晴小姐,你也是西方留學之人,你看看,我範氏釀酒公司采取的是儀器測量勾兌法,機器均衡調理,而你們運昌隆則是人力所為,這兩者比起來,孰優孰劣不是一眼看得清清楚楚?所以我斷定,這一輪必是我範氏精釀勝出,日本人的旭日酒廠次之。”
沈慕晴冷笑不語,徑自擠進人群,走向自家席位。
範雲鵬哈哈一笑,聳聳肩,不以為意,也走向範氏釀酒公司的席位。
沈慕晴眼眸中掠過一絲憂慮,她本心裏認為範雲鵬的話是有道理的,這人工調酒無論怎麽樣都難以比得上機器和儀器勾兌快速便捷而且節省成本。她曾經建議要采用範氏釀酒公司同樣的做法,但薛念祖執意不從。
基礎工作都完成,開始進入到了至關重要的調酒階段。
柳長春深吸了一口氣,麵色凝重。在動手之前,他向薛念祖投過慷慨取義的一瞥,薛念祖也深吸了一口氣,回報以鼓勵的目光。
“栓子,打開酒壇!”柳長春斷喝一聲。
栓子三人動作整齊劃一,上前一步,將用紅綢緞包裹的三個百斤酒壇起開封泥,一股濃烈的清香酒氣衝天而起,在場中經風吹拂,彌散全場。所有圍觀者都被運昌隆這邊吸引過來,正在帶隊現場監督考核的周繼堂等省督軍衙門高官忍不住鼻孔抽了抽,暗暗讚歎了一聲。
今天現場考評的官員除了周繼堂之外,還有省督軍的副官秦烈。其他考官如太原市副市長吳旭,山西日報社總編輯彭德蘭等三人,一共五人組成考評委員會。當然還有督軍衙門和太原市派出的工作人員,以及維持現場秩序的警察若幹。
周繼堂鼻孔翕動,秦烈在一旁輕輕道:“周參議,今日運昌隆使用的原酒一定是逍遙春原漿了,酒興之烈、酒氣之濃,我看現場各家酒坊,無人能及。你跟運昌隆關係熟絡,私下裏跟他們打個招呼,今天參評的逍遙春留下給我等飽飽口福如何?”
周繼堂輕輕一笑,向秦烈拱手:“秦副官,這應該沒有問題,參評之後,他們的逍遙春留下,我等今晚不醉不歸,這不算徇私舞弊吧?哈哈哈哈!”
其他人也微笑不語。
秦烈點點頭,看得出他是一個不苟言笑的年輕人,一身戎裝英氣勃發。
考核委員會顯然以周繼堂為首,但有些細心的圍觀者卻發現,周繼堂幾個人卻無形中如同眾星捧月般護衛著年輕的軍官秦烈,讓他走在了中間。
望著周繼堂幾個評委快步朝運昌隆的席位走去,旭日酒廠席位後隱藏起來的石野太郎目光深沉,也扭頭望向了相鄰的運昌隆這邊。他探手抓住孫奉孝的胳膊,因為用力過猛,捏得孫奉孝吃痛,卻不敢呻吟出聲,隻能強行忍著。
這給日本人當狗腿子其實很不容易。
日本人不比歐美人,等級觀念和上下尊卑意識比中國人猶有過之,而且心狠手辣翻臉無情。在石野太郎心裏,孫奉孝就是一條惡狗,沒有利用價值的時候,想殺便殺了,不會有半點猶豫。
其實孫奉孝很難理解,為什麽日本人這麽覬覦運昌隆的逍遙春釀法和配方。要說山西白酒在孫奉孝看來,基本上都大差不差,其他酒坊的白酒品質雖然比逍遙春低一些,卻也不至於不能喝。日本人要真是喜歡中國白酒,或者說要參照釀製引入東洋,大可以將周家寶増永現成的技藝和配方取走,沒有半點成本,何必對運昌隆的生出如此超乎常態的貪念?
再不濟,可以出高價買運昌隆的逍遙春運回東洋去,反正日本人也不缺錢。
但一直以來,石野太郎對運昌隆的釀酒古法和逍遙春的配方念念不忘,近乎魔怔了。幾番背後密謀下手,卻總是徒勞無功,但還是不死心。
偶爾問及,石野太郎總是嗤之以鼻,說他不懂大日本帝國的宏圖大誌。孫奉孝私下裏啼笑皆非,一壇酒跟日本人的宏圖大誌有毛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