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中西之爭(3)
易振東、付全友、梁二寬這些人從一開始就不再奢望能抓到釀酒公司的實質性權力。畢竟已經拿了人家範家的現洋,得了不少好處。盡管釀酒公司現在的局麵,已經漸漸背離了範雲鵬當初所謂聯營並保留各家名號的承諾。
但接下來範雲鵬代表釀酒公司宣布的兩個決定,讓他們大驚失色,險些氣暈過去。
“還有兩件事需要各位周知。”範雲鵬朗聲道:“其一,我中英聯合釀酒公司決定新上西洋釀酒機器設備,釀製以英格蘭威士忌為主打的係列歐美烈酒,自即日起,各家酒坊原有傳統釀酒工藝統統廢棄,填充酒窖、推倒糟房料房曲房改建為釀酒車間……”
付全友麵色驟變,霍然起身道:“釀製西洋烈酒?我汾縣酒業沿革數百年,是山西白酒之代表,自明清以來暢銷不衰。如今範董事長突然要棄傳統和祖輩工藝,這是要毀我根基、壞我傳承,我們斷然不能答應!”
易振東也怒了:“我們可以不要各家酒坊的名號招牌,交給釀酒公司一應調度經營。但我汾縣釀酒綿延百年,祖傳技藝代代相傳,豈能在我輩手上毀於一旦?還請範董事長三思而後行!”
範雲鵬居然要填充各家酒窖,徹底毀了祖傳工藝,就連梁二寬幾個小酒坊的東家都按捺不住了:“範董事長,這種毀我酒業傳承的事,萬萬不能幹呐!”
眾人七嘴八舌開始嚷嚷,反對之聲此起彼伏。但這些顯然早在範雲鵬的意料之中,他麵色不變,冷然相對。
付全友和易振東聯袂而起:“範董事長,如果你不收回成命,我們兩家決定退出中英聯合釀酒公司,你那一萬現洋,我們即刻奉還便是!”
汾縣酒業興盛數百年,凡是在這個行當裏混飯吃的人大多有一份傳統情懷。祖輩的技藝和祖傳的基業,豈能毀在自己手裏——所以付全友和易振東可以不要權力,甚至可以為了套現這一萬大洋放棄泉友真和萬通達的名號招牌,但這不代表他們沒有底線,範雲鵬居然要填了各家的酒窖,兩人堅決無法承受!
如果附和行事,就成了本縣酒業的千古罪人。
範雲鵬哈哈大笑,聲音卻慢慢轉冷:“退還我的現洋?兩位前輩,你們這是要毀約啊?還講不講規則?咱們之前協議上可是簽得明明白白,誰要違約,十倍償還!如果你們能拿得出十萬現洋來,我任由你們兩家退出,如若不然,咱們就公堂上見了!”
範雲鵬聲音冷厲,不留半點情麵。
付全友和易振東心內憤怒,卻也知道範家勢力所及,若是真要打起官司,他們沒有半點贏的可能性。兩人對視一眼,緩緩再次坐下,兩張老臉上陰沉得能掐出水來。
“其二,本釀酒公司要廢棄所有傳統經營之法,施行西法。首先從雇工開始。你們各家酒坊現有酒工、夥計等214人,但現如今,我們以產定員,革除工頭製,采用聘任車間經理製。幾個車間經理一職,由約翰遜先生手下英國技師擔任。每個車間定員10人,擇優選用。對外代辦、銷售管理等雇員二十人,我已經命人在太原、上海、北平等地招聘,不日就可到任。”
付全友等人臉色更難看了。
按照範雲鵬的思路,這一次釀酒公司要把大多數的夥計酒工都辭退了。站在他們東家的立場上,肯定於心不忍。但站在範雲鵬的立場上,這些酒工夥計多數都是文盲,粗魯又沒有學識,對西法管理更是一竅不通,加上未來釀酒公司要釀製洋酒,這些傳統酒工自然就沒有用武之地了。
資本家是不講人情的,也不可能花大價錢養著一群無用之人。所以在這一點上,範雲鵬絕不會心慈手軟。
“各位可有意見?”範雲鵬眸光清冷,麵向付全友和易振東幾人。
兩人嘴角顫抖,心中羞怒交加,卻又無法當麵發作,隻得黑著臉保持沉默。
“各位,範某的良苦用心,日後你們自知。按照西法運營,我們中英釀酒公司的酒品,日後不但能占領國內的大城市,還必將行銷海外歐美,鄙人已經在海外各國謀劃設立代辦處,自產自銷。不出兩年,中英釀酒的名號必將譽滿中華且遍及世界各地,我要做的是中國乃至世界最頂尖的釀酒公司,區區一個運昌隆算得了什麽?”
“各位以為我舉範家財力,煞費苦心,想要做的是擠垮運昌隆,獨霸汾縣酒業?實際上,無論過去、現在乃至將來,範某人都沒有把運昌隆放在眼裏,憑他薛念祖,還不配當我的競爭對手!”
範雲鵬的聲音並不大,聲調也不高,但話裏話外,透著一分狂氣、兩分傲慢、三分壯誌淩雲和赤果果絲毫不加掩飾的野心。
運昌隆。
柱子匆匆來報:“東家,付全友和易振東求見!”
柳長春起身:“東家,我且回避一下。”
薛念祖擺擺手:“不必,柳先生,且安坐無妨。柱子,請他們進來!”
付全友和易振東匆忙而進,臉色微微尷尬:“我們來得倉促,叨擾薛東家的了!”
薛念祖起身微笑抱拳還禮:“兩位前輩何必如此客氣,你我在一縣討生活,又同為酒業同仁,自當常來常往!”
薛念祖本來是無心的客氣話,但傳入兩人耳中,就變得有點嘲諷的味道了。
易振東長歎一聲:“易某無顏再見薛東家的!一步錯,步步錯,真是悔不當初,悔不當初啊!!”
付全友也拱了拱手:“還請薛東家念在同為汾縣酒業一脈,拉我等一把,免得讓範家的釀酒公司毀了咱們祖宗的數百年傳承啊!”
易振東和付全友說得這般嚴重,薛念祖微微愕然。
待兩人將範雲鵬的謀劃、設想和整體經營思路全盤托出,薛念祖同樣感到震驚。他陡然間醒悟過來,難怪範雲鵬不計成本耗費如此代價要組建釀酒公司,原來他圖謀的是要以歐美洋酒來取代傳統白酒,下得是一盤瞄向全國和全世界市場的超級棋局呐。
此人十餘歲就被範家送往歐美生活,整個少年和青年階段都在西方長成,這樣的人推崇西法、鄙視傳統,試圖靠西法來推進變革,實現個人的野心抱負,其實屬於情理之中。但西洋縱有千般好,中國縱然時下還很羸弱落後,但不代表西洋西法可以通行萬物。至少在酒業領域,將傳統釀酒貶得一文不值,對所謂的洋酒釀製工藝奉若圭臬,薛念祖覺得範雲鵬的想法實在是很奇葩、很弱智、很匪夷所思。
“兩位前輩,範雲鵬如何,那是他的釀酒公司的事,薛某恐怕無權幹涉。”薛念祖拱了拱手:“你們若是不以為然,其實可以退出釀酒公司,不去同流合汙便是了。”
易振東和付全友大急,齊聲道:“薛東家,運昌隆執本縣酒業之牛耳,若是你也對範雲鵬此番毀棄祖宗根基和數百年傳承的做法置之不理,假以時日,任由他肆意攪亂市場,到時候積重難返,我汾縣數百年的酒業繁榮,可就要因此毀於一旦了。”
薛念祖歎了口氣:“兩位,範家財勢衝天,範家長房又在朝為高官,他那釀酒公司開業,連省督軍大人都派員相賀,我運昌隆一介小小酒坊,豈敢去得罪範家?此事再也休提,薛某無能為力。柳先生,煩請替我送客吧!”
……
柳長春送走了鬱悶的易振東和付全友回來,欲言又止幾番,還是說出口來。
“東家,範家這釀酒公司推行西法並不可怕,可他填酒窖、廢傳統、改釀洋酒,這是要壞汾縣酒業根基,咱們萬萬不能坐視不管呐。”
“管是自然要管的,但現在,還是先讓他們自己亂一亂再說。”薛念祖眸光中光亮閃爍:“這各家酒坊的酒窖都是祖輩傳下來的,哪是範雲鵬想要填就能填得了的。況且他改釀洋酒,推行西法,要裁撤大多數的酒工夥計,這批人沒了飯碗,也不會讓他消停的。我中國畢竟不是西洋,洋為中用、師夷長技以製夷,自然沒有問題,但若全盤西法,行不通的。”
“其實國內釀製洋酒的公司不在少數了。德國人在青島設立啤酒廠,法國人在山東組建紅酒公司,日本人在東三省大量釀製東洋清酒……多一個範雲鵬不多,少一個範雲鵬也不少。關鍵的問題在於,他完全可以自行建廠,釀他的洋酒就是,沒有必要來汾縣攪局,他花大價錢來縣裏並購了這些酒坊,現在看來就是故意要壞山西白酒的根基,想要以洋酒取而代之,坐享其成奪了山西白酒的市場!”
薛念祖冷冷一笑:“釀酒古法是老祖宗傳下來的國之瑰寶,豈能任由他範雲鵬肆意貶低踐踏!他釀洋酒與薛某無關,可他這般毀我傳承根基,薛某就定與他勢不兩立!”
他揮了揮手:“柳先生,隨時盯緊那邊,有事立即向我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