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澤 五

  總歸來說,邊澤是很受歡迎了。村子裏走出去的人並不多,回來的就更少。邊澤與朋友們順著灰撲撲的老水泥路往後山的方向走,路過幾戶人家,抬手打個招呼,怡然得其樂。


  今日天晴,於是四野都很亮堂,太陽沒升到高處,因此光線也不算刺眼,邊澤指點著路旁窪地裏的菜蔬,番薯、芋艿、絲瓜、冬瓜、玉米等,除蟲劑和除草劑的氣味古怪又刺鼻,讓邊澤聯想到那些體色詭譎的大型毛茸茸的蜘蛛,這些化學藥劑的氣體雲像是軟綿綿輕飄飄的大蜘蛛趴在綠色植被深淺相間的莖葉枝幹上,不時探出小爪爪來戳一戳過路人。也不會把人怎麽樣,就是鬧得人鼻頭發癢。


  “我記得以前這一片是種水稻的。”


  “改了,水稻沒人收了。村裏就改了。”


  邊澤點點頭表示了然,他對過去的記憶順著這些老路都一點點找上了他,他能借著地標認出某塊田地曾種些什麽。


  “那塊地怎麽開始種水稻了?”


  “輪作,不種稻子養地,有些東西它就不會長了。那塊是我家的地。”


  “哦。”邊澤點點頭,他對此是不甚了然的。


  “讀書人忘記怎麽種田啦。”老朋友們哄笑起來。


  “現在小孩都不下地的,”李三兒跟著歎氣,“讀書讀書,城裏來的那些大學生教課,我也讓我兒子在讀書,現在每天就在家裏窩著,帶他出來看看,連冬瓜南瓜都分不清的嘛。”


  邊澤看著那些作物,綠色的莖,綠色的葉,雖然色號深淺不同……唔,其實他也認不太全,假如當初他沒能考上大學,當然也是希望在田野裏,按歲數說也該是個成熟的職業農民了,但那不是假如嘛。現在他就是個跟在邊盛老頭身後種過幾天馬鈴薯,插過幾天秧的半吊子。假如把現成的瓜果放在他麵前,自然能說個頭頭是道,還能結合一下自然學科的知識點呢。但這些作物在沒有結果,或者是隻有地下發育的球莖時,那他就很捉急了。


  “現在這邊種地補貼怎麽樣?”


  “比以前還好了,隻要不荒著都有補貼。你要是在城裏難過,就回來一起的嘛。反正這邊山地又種不了什麽東西的,你領一塊田吃補貼也很愜意的。”


  “……現在能釣到魚嗎?”邊澤一行人靠近後山,環山有一條河,從西北向東南方向流淌過村莊,村裏的幾條溪流都匯入這條河中,夏日曝曬,水位淺了很多,許多地方裸露出河床,大小堆砌的卵石表麵的藻類被曬得幹皺發白,就像是一層疏鬆的石皮。


  “釣魚去水庫啦。等過兩個月發大水過了再來河裏看看。”


  “水庫那邊不是早就不讓釣了嗎?”


  “沒人管的,和看水庫的那戶人家說好就行,一百塊一次嘛。”


  邊澤跟著大家一同笑了一會兒,“對山那邊的火車還在跑的吧。”


  “在跑的,現在管車的是村頭玉成阿大家的小兒子,小時候我們一塊讀過小學的,當時叫他芋艿頭。我們沒什麽事體就搭車去鼓山玩的。”


  “臨海那邊能去嗎?”


  “能去啊,當然能去。明天你跟我們一起和他吃個飯。”


  邊澤感覺到熟悉的故事在發生,他當然記得後山以東,那條長長的鐵軌,奔馳在那裏的紅皮火車,從灰濁的海濱到狹窄的山間平原,再匯入廣闊的鐵路網。那裏隻跑載貨的火車,但一年到頭,真正滿載的時候很少,平時更多的是順路搭車的人。不管是不是經過駕駛員的同意,那都是違反法律法規的。


  火車載著當初村裏的孩子們,走南闖北,車廂兩邊的門洞開著,非常方便扒車,簡直是如入無人之境。邊澤至今記得坐在堆滿新鮮馬鈴薯的板條箱上是什麽感覺,望著車廂外的天與山河,鐵軌仿佛能無限延伸到天上去。


  曾有段躁動的時期,邊澤迫不及待想看到山後麵的世界,他約上李三兒,扒上火車皮,鑽進貨箱中間。小小男孩做好充足的準備,隨身帶著食物和水。在車廂裏迷迷糊糊睡了一個白天,等李三兒把他叫醒,已經是半夜了,他餓得發昏。


  因為怕睡姿不老實滾著翻下車去,所以邊澤和李三兒都是蜷在貨箱旁,身邊還壘了幾袋子土豆和紫皮番薯,就像是縮在戰壕裏躲避炮火的小士兵。


  那個夜晚,陰影和天光就像兩層色彩,疊在他身上,在邊澤的記憶裏,當時天上的雲壓得很低,且厚實綿密,高空的風在吹,雲彩隨著移動著,移動著改變了形體,變成山魈、變成野狗、變成公路邊給車輪軋過的牛糞。黑色的雲後麵的星星卻太多了,就像是那麽多的燈,當時的男孩邊澤不知道怎麽形容這樣的景象,月亮夜很亮,可雲那麽黑,夜空那麽黑,星月亮得沒什麽來由,倒像是從孔洞背後漏出來的光照著大地似的。


  他已經離開了山,在一片開闊的平原,看到了大片平直、廣袤的稻田,黑麻麻的像蓋在地上的苫布。看到了一堆堆聚在一起的溫室大棚,高分子聚乙烯的膜就像是被剝下來的銀魚皮,蒙在鐵絲鋼筋竹片的骨架上,在夜晚那麽亮的星光下反射渾濁癡蠢的光。


  邊澤迷迷糊糊說不出話。


  他把這件事情當著大家的麵一說,於是所有人都笑。李三兒更有得笑,畢竟當時他就在邊澤對麵,身旁夜堆著幾袋芋艿、冬瓜,像是在敵軍戰壕的小士兵。


  “你還問我是不是到地方了,我說應該沒有,得等天亮。”


  其實不止一個天亮,對兩個少年來說,匱乏的地理知識,使他們錯估了村莊與都市的距離。邊澤拍著胸脯說服李三兒跟他一塊兒出逃的時候,說好了,等天一亮,在城裏下車,找個電話亭給家裏通信,安慰他們不必擔心,更不必報警,順便可以把他倆一塊兒單槍匹馬闖世界的壯舉告訴給小夥伴們和小夥伴的爹娘們,多長臉呀。


  被揍肯定是會被揍的,但那是之後的事情,對未來的擔憂不能阻止少年對高樓、機械和霓虹燈的向往。


  邊澤用一個大塑料袋揣了三個小塑料袋,每個袋子裹了三團糯米秈米對半摻的飯團子,飯團子裏呢,裹著用豆油小火煸炒得香噴噴,鮮靈靈的醃雪菜粒。他的想法是趕一天一夜的路,省著點隻要吃三餐。


  或許是因為太過激動,整個白天他都沒吃一口飯,隻是蜷著睡覺,李三兒也帶著糧食,不過他隻帶了兩餐,且已經吃了一餐了。


  在月色下,饑腸轆轆的邊澤打開大塑料袋,取出小塑料袋,慢慢揭開,雪菜餡兒的油已經滲透到飯團表麵,每一粒米都像是明珠似的,香極了。他大口進餐,望著黑沉沉的世界,耳邊是火車哐哐的行進聲,極遠處的夏夜烏雲開始閃爍細細的電枝。他與李三兒向著目的地漂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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