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澤 四

  等他們洗漱完畢,夜空的上弦月都快落到山後去了,村裏有幾聲狗吠,在街巷裏,遠了也聽不分明。


  鬱姝寧帶著濕潤的水汽,就像裹著一層霧,邊澤遞過來衝好的奶粉,這個點是邊寧餓醒的時候,原本都是這樣的,不過今天沒有,邊寧還在繼續睡,或許是一天奔波的疲累。


  家裏沒有恒溫水壺,邊澤已經開始感到生活上的不便利,手上這一瓶奶粉衝劑估計是浪費了,晚些時候,邊寧肯定會餓醒的,或許在夜半時分,到時候重新衝泡奶粉又是一樁麻煩。


  鬱姝寧搖搖頭,“沒事,我來喂就行了。”


  “你怎麽……哦。”邊澤反應過來,他們是哺乳動物來著。


  他們躺在冰爽的竹席上,空調當然是有的,不過生怕小孩著涼,也就隻能忍耐夏夜的悶氣。


  邊澤有說不完的話,關於自己的家鄉,這些故事他卻怎麽也編排不成完整的脈絡,每次話語跑到舌根上了,他琢磨琢磨,又壓抑了下去。他們身上裹著一張薄毯,邊澤的睡衣敞著懷,他讓胸膛接受窗外透進來的些微的光亮。


  悶氣讓人生出一層細汗,細汗蒸發了後,表皮冰冰涼的,可腔子裏還鬱熱著,邊澤想象著白色的星月的光均勻鋪在他的身上,胸膛月色如霜一樣發寒。


  妻子鬱姝寧輕輕哼著歌,兒子邊寧那兒沒什麽聲響,隻有偶爾踢被子的簌簌聲。


  屋子裏雖然是很安靜,不遠處的田野卻熱鬧極了,藏匿在葉片和鏡麵似的水池中的蟲鳥蛙蟬,啼鳴嘶叫,遠山極輕微的不知名的雀鳥嘔啞聲。間或有風,夏天的風實在難得,尋常是不會吹動的,一旦起風,就很急,很綿密,就像是一層捂著水的膠體,輕盈些的人們會被吹起來。


  邊澤的腦海偶爾會閃過童年時候的幻想,長大的世界真的好不有趣,他想對兒時的自己道歉。對不起呀,以前你覺得那麽有趣的世界,我把它們弄丟了,再也找不到了。


  鬱姝寧突然指著灰綠色的天花板,“阿澤你看。有光。”


  南窗透進來的光在東牆上反射後又照在天花板,最後才飄忽隨著灰塵落入人的眼睛,這樣的光曆經千辛萬苦,好看也好看得與眾不同些。


  當然是有光的,尤其是有些車燈,從山的那邊開來的車,它們的大燈照亮著人家的天花板,而且會隨著遠近角度的改變,這道光柱也推移著,照亮天花板上的坑窪,那裏就像是一片長滿灰綠色植被的古老平原。邊澤記得天花板上曾有過幾道裂縫的,仔細看確實還在,隻是被石灰堵住了,凹坑卻明顯。


  “那裏,你看,原本是裂開的,我小時候又一次半夜下大雨,水就順著裂口落下來,滴在我臉上,早上起來,枕頭都是濕的,臉上全是白色的一層灰。”


  “哇,這麽艱苦呀。”


  “這也沒什麽的,就是我看到枕頭濕了,以為自己半夜做夢一直在哭,當時還在想什麽事情那麽傷心。”


  “那是什麽事情呢?”


  “好像是學習之類的事情吧。我也忘了,總之就是哭,越想越難過,夢裏都哭了,醒了之後當然還要接著哭。我爸就以為我受不了房子這麽破,等我上學回來,他已經去屋頂把縫堵上了,那以後就再也沒漏水。”


  鬱姝寧沉默了一會兒,輕聲笑,“真好。”


  “嗯。”


  這是一片古老的鄉野,有著古老的故事,鬱姝寧安靜地躺著,均勻地呼吸,卻一直眯著眼睛,看著天花板的光亮起,移動,又暗淡,遠遠對應馬路上的車輛,輪胎摩擦地麵沙沙,沙沙,靠近後能聽到發動機的聲音,越靠近,聲音越尖銳,然後又遠去,聲音放緩。


  好在這裏的車流稀疏,就當是自然的白噪音也無妨的,鬱姝寧隻是覺得熱鬧,蟲子、小動物、車輛,活著的,死物的,都在發出聲音,在沒有鋼鐵森林籠罩的地方,原來連風都是個話癆。


  邊澤睡著了,他開始打鼾,呼隆呼隆,丈夫的胸膛上灑著月光,他的肋骨下是雷聲轟鳴的山巒。


  這是鬱姝寧在鄉村的第一晚,她會很喜歡,她也隱約明白婆婆俞喜德說的那句“農村養人,那就是比城裏小孩機靈”是什麽意思,這裏有好多自然的東西,無形的存在,在地平線黑黢黢的山的剪影裏,在樹林裏,在河流裏,在聲音裏,在色彩裏。哪怕才初初相見,她已經驚歎不已。


  在她終於抵不住困意,合上眼睛,半夢半醒的時候,世界從身後朝她撲來,她從床鋪上墜落下去,在黑漆漆的天空,和星辰燦爛的深海,漂浮著,慢慢下墜。夏夜的燥氣不再叫人心煩意亂,體表汗液蒸發的涼意也如此清晰。


  她朝著夢鄉墜去,在即將落入深海深處,落在堅實的海床,與珊瑚礁相擁的時刻。


  嗚——!!!!


  一道近乎霹靂般的,長長的汽笛聲,從極遙遠,極遙遠的山的彼端傳來。


  轟隆隆的鐵軌震動的聲音,劈裏啪啦就像是密集的雨點打在頂棚上,鬱姝寧被驚醒,她聽到兒子邊寧輕聲的啼哭,窗外一片深沉,月已落下,星辰明耀不盡。她感到身上一層捂出的汗,也像是被雷聲般的汽笛驚嚇出來似的,渾身發涼。


  她抱起自己的孩子,開始哺乳,垂首凝視著這孩子,星光下,她是一片潔白慈和的女人輪廓。


  火車聲在靠近,然後慢慢遠離。


  邊澤的鼾聲停了,他悶聲問,“怎麽了?嚇到了嗎?”


  “沒有,”鬱姝寧背對著他,有些怔忪,“阿澤,這裏有火車?”


  “……嗯,對,有的,運貨的火車,在山那邊,習慣就好,早點睡吧。”他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又開始打鼾。


  鬱姝寧若有所思。


  第二天,吃過簡單的早飯,村裏的中青年們來找到邊澤,這群男人要去頑耍了。鬱姝寧囑咐他要注意安全。邊澤看出她眼中細微的神情,他笑了笑,“過兩天,我帶你坐火車去看海。”


  “一言為定呀。”鬱姝寧驚喜地笑起來。


  “好啊,拉勾勾哦。”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