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遼闊空曠的田野中, 一排排農莊橫亙其間。


  剛入夜,許多房屋門口都坐著剛幹完活回家、在門前納涼的村民。但這一排農莊裏,就中間這一戶門前曬場上搭了個大棚, 頭上還頂著三盞高瓦數照明燈。四周黑暗的環境裏,這三盞燈如同太陽,照得夜如白晝。


  這戶正在辦喪事。門前的大棚裏坐了不少人,哭聲此起彼伏。


  毫無疑問, 金光指引的孤魂野鬼應該就是這戶了。


  連奚和捩臣一起走上前。


  現在農村裏辦喪事,不再像以前那麽麻煩, 要把屍體停在家裏七天。現在就用冰櫃放三天,日夜燒紙, 等第四天去火葬場辦完最後的手續, 就可以捧著骨灰下葬了。


  這戶門前的曬場上坐了不少親朋好友,都是來吊唁, 也是來吃飯的。人多且雜,但像連奚和捩臣這樣的, 一個沒有。


  兩人剛走上曬場, 親朋好友的視線刷刷刷地就射了過來。不過多時, 一個肩膀上綁著麻布的村婦走過來:“你們來找哪個哇?”


  黑無常雙手一插,莫得感情。


  白無常就沒指望他能幹點事, 幹脆連看都沒看他一眼, 連奚直接道:“我們路過, 以前小時候住過這片,就回來看看。”


  周圍幾個村民好奇起來。


  “這是哪個家的小孩?”


  “前年橋底下老趙家是不是搬去無錫啦?”


  “不像,這肯定得搬走好久啦。”


  “那就不曉得了, 每年搬去無錫的多了去啦。”


  江浙滬的農村人往往喜歡把去城裏,說成去當地的市名。不是說自個兒腳底下踩的不是這片土地, 而是就這麽一個代稱。


  搬去無錫,就是搬去無錫市區了。


  村婦看向連奚二人:“家裏頭在弄喪事。”說完,就上上下下地打量二人。


  連奚:“額,不好意思,節哀。”


  兩人灰溜溜地跑下曬場。


  沒走遠,就在附近悄悄看著。


  現在人不像古代,古代人民風更加淳樸,也因為交通不發達,很少見外人。如果自家招待宴請突然來了不認識的外鄉人,他們都會很熱情地把人留下吃頓飯。辦喜事的尤其喜歡人多,熱鬧。辦喪事也不例外,說句節哀順變,再上柱香,主人家也會留下來吃飯。


  現在就不同了。


  蘇城黑白無常偷渡無錫,本就該夾著尾巴小心被當地鬼差發現,不能大張旗鼓。現在主人家也不招待,他們當然不能隨隨便便地過去,免得招人奇怪。


  這點連奚懂,捩臣卻不明白。


  捩總一挑眉:“抓鬼?”白無常又打算罷工偷懶,不好好幹活?

  連奚:“先等等,我們現在沒個身份,隨便過去人家要麽以為我們蹭吃蹭喝,要麽以為我們另有目的。”


  捩臣反問:“我們不就另有目的?”


  連奚看了他一眼。


  那你也不能說出來啊!

  和黑無常大人真是沒法交流。


  連奚早就發現了,蘇城這位新任黑無常,實力強悍,堪比開掛,但很可惜,閻王爺總是公平的,這人腦子似乎有點問題。至少,他不大懂人情世故。


  在黑無常看來:我抓鬼,天經地義;你不讓我抓鬼,你思想有問題。


  陽間的人在想什麽,黑無常大人全不在乎,天大地大,業績最大,他死也不要當倒數第一。


  連奚:“得想個辦法。”正在想著,忽然,連奚目光一凜,看向蹲在曬場角落的一個駝背老頭。他微微一頓,過了片刻,拉了拉黑無常的衣角:“那個。”


  捩臣低頭看了看那隻捏著自己衣角的手,再順著這手往上看。


  連奚:“是他嗎。”


  捩臣眯了眼,看向他手指的方向,半晌後,輕輕嗯了聲。


  一分鍾後,剛剛離開的兩人去而折返,又回到了這戶辦喪事人家的大棚。然而這次他們並沒有去人群擁擠的地方,而是借著昏暗的夜色,兩人走到曬場角落,站在一個駝背老頭的麵前。


  連奚目光一掃。


  這老頭顫顫巍巍地靠著牆角,身上穿著一件破破爛爛的衫子,上麵滿是血汙。他低著頭,一聲不吭地靠著牆,頭頂卻裂開了一條大縫,裏麵的紅紅白白在月光下晃蕩,卻一絲都沒有流出來――


  因為,他是個鬼。


  捩臣淡淡掃了眼,直接拿出黑無常證,啪嗒翻開。


  “乾坤有道,地獄……”


  “是來抓我走了嗎。”老頭突然開口。


  捩臣聲音停住。


  連奚低下頭仔細看了半天,這才發現:“你是盲人?”


  老頭鬼乖乖地點了點頭。


  連奚奇怪地看向捩臣,眼神示意:這生前是盲人,怎麽死後還是個盲鬼?

  捩總一眼明悟:嗯,抓鬼。


  下一秒,捩總再次念起咒語,他才念到一半,老頭鬼再次出聲打斷他:“鬼差大人,我就想問問,我家裏的丫頭小子都來了嗎。”


  連續兩次被打斷,捩臣蹙了眉,麵露不悅。


  連奚看著這老頭一臉討好的樣子,他雖然看不見,可依舊對著空氣拜了拜,語氣懇求。


  反正隻是隨口回答個問題,連奚攔下準備再次粗暴抓鬼的黑無常,問道:“你家丫頭小子都長什麽樣。”


  老頭鬼:“我生得晚。我家丫頭今年三十,長得胖點,個頭不高,臉上有個大痣。我家小子今年快四十啦,眼睛有點小,嘴巴大,齙牙。”


  連奚伸長脖子往人群中看了看:“都來了。”


  老頭鬼笑了,咧開一口牙:“都來了就好,都來了就好,還是想老頭子的。我剛才聽到有人在哭,是我家丫頭嗎。”


  連奚:“嗯,是。”


  “現在他們怎麽不哭啦。”


  “開飯了,親戚朋友都坐下來了,他們要招呼客人。”


  “哦,曉得了。”老頭鬼笑嗬嗬的,“鬼差大人不曉得,我家丫頭小子一直住在城裏頭。我先前也在無錫開了個盲人按摩館,前年才關了店回老家。我這眼睛二十歲就瞎掉了,他們忙,沒得空來看我,我們都已經半年多沒見過了。我還以為他們不會回來了,都還是回來了嘛,還哭,看來都還是想老頭子的。”


  臨死前知道很少見麵的子女還是想著自己的,老頭鬼大感欣慰,抹了抹眼角。


  連奚:“你該上路了。”


  一旁的黑無常早就等得不耐煩了,嘴角泛起一絲冷笑,大手一揮,這次連咒語都不念,直接把老頭鬼送去投胎。


  無常證上緩緩浮現出一行名字。


  『劉招強,1951-2020,事故身亡』


  連奚迫不及待地翻開業績排行榜,定睛一看。


  捩臣也看到了新漲的業績積分。


  兩人的身體瞬間僵住。


  連奚不信邪,把無常證合上,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次翻開。


  連奚:“……”


  捩臣:“……”


  就這?!


  就這?!!!


  隻見業績排行榜的最末一行,赫然印著蘇城黑白無常的最新積分――


  2043分。


  從1943分,到現在的2043分……所以說,他們千裏迢迢跑到無錫,爭分奪秒,連奚還花了一百五十塊大洋打車,好不容易才趕過來。結果這隻老頭鬼居然就隻值一百積分?!


  那麽粗一個金光,粗得讓人呼吸急促大喊哦呼的金光,就特麽價值一百?!


  連奚瞬間垮了臉。


  絕對不可能有這種事!連奚冷靜下來:“黑無常大人,是不是你搞錯了。這個老頭鬼隻有一百積分,這種情況隻有兩種可能,第一,指引金光的粗細,其實和積分沒有必然聯係;第二……”連奚抬起頭,“這個村子裏,肯定還有其他鬼!”


  捩臣毫不猶豫:“我覺得是第二種。”


  連奚也語氣堅定:“我也覺得是第二種。”


  兩人十分默契地點點頭。


  反正絕不可能是第一種!

  就像玩遊戲抽卡,前九抽都是R卡,隻剩下最後一張了,明知道這次估計翻車沒救了,但還是會在心裏抱最大的期望:萬一呢?萬一它就是個SSR呢?

  已經花了一百五十塊大洋,連奚決不允許這錢打水漂!

  然而,事實總是無比殘酷。


  村子不大,兩人花了一個小時,就走遍了全村。


  入了夜,鄉下人很少回在外麵閑逛,但連奚和捩臣不用進屋,直接就可以在屋外查看屋內是否有孤魂野鬼飄蕩。


  活人和死人的氣息是不同的,死人的那股陰氣隻要用無常證去用心查看,就會無所遁形。


  可是他們找了整整三遍,三遍!一隻孤魂野鬼都沒有!


  連奚:“……”


  捩臣:“……”


  這下連奚徹底放棄了,他打開手機:“現在回蘇城,今晚說不定還能再抓幾隻鬼。”但是打車回去,又是一百五十塊大洋!


  連奚感覺自己的心都在滴血。


  但是很快,他便驚訝地咦了一聲:“沒信號?”


  捩總淡定看他:雖然我不知道信號是什麽,但隻要我不問,那我就是知道。


  連奚舉著手機,四處找信號:“奇怪了,現在農村也都覆蓋網絡了吧,怎麽會突然沒信號。”


  在田埂小路上找了許久,信號始終沒通。


  就在連奚打算返回農莊,找個人家借一下wifi的時候,他一回頭,忽然,腳步頓住。


  隻見幽暗的鄉村小道上,一個小小的身影步履蹣跚地走了過來。


  是一隻黃土狗。


  這是一隻老狗了,老得黃色的狗毛都有點發黃,走路也十分緩慢,沒有什麽力氣。


  它就這麽慢慢地走到連奚和捩臣身邊,仰起脖子,用烏黑清亮的眼睛望著黑衣男人,然後……


  蹭了蹭捩臣的腳。


  連奚倏地清醒,頭皮一麻,他扭頭去看黑無常,以為不諳人事、不說人話的黑無常要對這隻狗來一次社會一踹,讓它知道不是什麽鬼差都可以隨便蹭的。誰料黑夜中,俊美淡漠的男人垂著眸子靜靜地看著這隻小狗,過了會兒,他俯下身子,伸出手,摸了摸它的頭。


  連奚愣住了。


  片刻後,黑無常回頭去看自己的同事,問:“這是什麽生靈。”


  連奚回過神:“狗。”


  黑無常撫摸著狗狗的頭,幽邃漆黑的眼中沒有一絲感情,手指卻無比輕柔。


  “哦,狗。你該去投胎了。”


  “嗯嗚……”


  捩臣翻開無常證,將這隻已死的老狗送去投胎,一行文字顯現出來。


  『財子,2009-2020,事故身亡』


  連奚有些發懵,怎麽,鬼差連動物的魂魄也要收的嗎?

  仿佛聽到了他心中的話,捩臣站起身,冷笑道:“萬物皆有靈,世間不是隻有你們人類才是真正的主宰。”


  連奚:“但我以前從來沒碰到過動物的鬼魂。”


  捩臣看了他一眼:“為什麽會有鬼魂留戀人間,沒有在死的那一刻就自動投胎?”


  連奚思索片刻:“因為他們要麽事出突然,忘了自己已死。要麽心有執念,不完成不願投胎。多數是後者。”


  捩臣:“萬物純粹,唯人心思繁雜,執念深厚。”


  話隻說到此,連奚卻已經懂了他的意思。


  動物大多是簡單的,每天隻想著填飽肚子,偶爾滿足一下種族繁衍的需求。


  但是人想要的太多。


  想要的太多,就會有更多的執念,就會留戀人間,不肯投胎。


  不過……


  連奚:“一隻狗,會有什麽執念?”


  捩總雙手插袋,繼續做回莫得感情的黑無常。


  連奚也沒想過能從捩總那兒得到答案。不過他看著無常證上相鄰的兩個名字。


  劉招強,財子。


  都是事故身亡啊……


  這隻狗,是屬於那個老頭鬼的麽。


  人和狗都已經去投胎,真正的答案已經無人知曉。


  走在鄉間小道上,連奚不斷地尋找手機信號。不過他也不急,反正走到大路上應該就會有信號了。


  路過一間農屋時,兩個上了年紀的農婦正坐在曬場上嗑瓜子乘涼。


  “招強今天早上死掉了你曉得伐?”


  “啊,哪個招強?”


  “就三村的那個。”


  “劉招強啊?他是我姑舅家的小舅子呢!怎麽死掉的。”


  “車禍誒。唉,他家裏頭的電視機壞掉了,就想送到鎮上修。騎自行車跑到鎮上的時候被人家用摩托車撞死啦,現在招強家在弄他的喪事咧。”


  “我記得招強是個瞎子,他怎麽就自個兒把電視機送到鎮裏修,他看的到伐?”


  “他不是每天都拎著條老狗,老狗給他看路嘛。聽說那個摩托車開太快,老狗反應過來亂叫,但是招強已經躲不開了,都給撞死了。而且看不到又能怎麽樣,他家小夥丫頭,兩個都在城裏,哪個都不肯把老頭子接過去。招強家婆娘早死掉了,他就隻能一個人在家裏頭住。不自個兒修電視,哪個給他修。”


  “那他小夥丫頭回來了嘛?”


  “回來啦,能不回來嘛,中午就回來了,跟開摩托車的要了十萬塊錢。而且前兩年招強不是在無錫開了個按摩店嘛,聽說攢了一筆。他家小夥丫頭中午一到家就翻箱倒櫃找錢,現在兩個人拿到了二十萬,才打算正兒八經給老頭辦喪事呢。”


  “唉,造孽啊。”


  兩個村婦還在唏噓老頭鬼的死。


  連奚低頭看了看無常證上“劉招強”三個字,想起自己撒的那個謊。


  哭了嗎?

  哭了,假哭而已。


  哪有人活著的時候是瞎子,死了沒了身體,還是個瞎鬼?隻是不想看見罷了。


  那隻老黃狗的執念是什麽,是因為沒能救得下相依為命的老主人,還是覺得主人的死是自己害的?

  連奚垂了眸子,合上無常證。


  合上這本薄薄的冊子前,連奚瞄了眼,正好瞄到業績排行榜,然後……


  連奚砰砰砰地用胳膊戳黑無常的胳膊。


  捩臣意味深長地看他,終於說出了那句話:“喊我名字,還戳我?”同事膽子突然變大了啊。


  連奚壓根沒聽清他在說什麽,隻顧著一臉駭然地指著無常證。“快看!快看!”


  捩臣眉頭微蹙,打開自己無常證,然後……


  “?!”


  鬼差當月業績排行榜。


  ……


  第25名,蘇省蘇城鬼差,業績3943點。


  連奚驚駭不已:神特麽,一隻狗居然給漲了1900點積分?!


  人還不如狗嗎?


  再看上一名的無錫鬼差,當月業績為4214點!

  僅僅相差不到300點。


  打敗倒數第二,指日可待!

  連奚瞬間有了動力。


  倒數第一,獎勵黃金一錢,換成軟妹幣,是2500元。


  可倒數第二,直接獎勵翻倍,5000塊軟妹幣!


  連奚:“我們這幾天再多找找,肯定能超過無錫。”


  捩總看了他一眼:“超過倒數第二,然後變成倒數第二?”捩總冷笑一聲,表示不屑。


  連奚都懶得搭理他,剛才進村的時候你可不是這麽說的,老真香怪了。


  賺積分大業,不容遲緩。


  連奚加快步伐,尋找手機信號。


  “咦,有了?”


  好不容易找到手機信號,連奚正打算打個車,忽然,一個陌生的號碼打了過來。


  連奚一愣,接通電話:“喂,你好。”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年輕的聲音,語氣略有不耐:“喂,連奚是吧,我是王子皓。”


  連奚一下子沒想起這人是誰。


  但很快,這人接著說:“之前給你發了好久微信,你怎麽不回啊,我跟趙巍要了你的電話。”


  連奚這才反應過來:“王醫生?”


  “嗯。”


  沒錯,這人正是之前連奚托同學幫忙找的實習醫生。


  意識到對方打電話可能的原因,連奚的表情倏地嚴肅起來:“是之前托您找的給我接生的護士找到了嗎?”


  王醫生:“嗯,就是這事。微信上發你了,你自個兒看。要是沒什麽問題,再確認一下,你過兩天就可以去找人家了。琴姐給你找了很久,問了好多人才給問到的。”


  連奚愣了愣:“哦,我之後請琴姐吃飯。”


  王醫生:“行,那我掛了,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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