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誌同道合(六)
穆碩的嘴角動了動,沒敢出聲。蘇沫茶圍著他周身轉了一圈,像是在仔細打量著一件古玩瓷器。她複立在他麵前,做了一個優雅的姿勢,笑意吟吟地說道:“首領大人,小女子的話暫時說完了。你現在可以開腔了,小女子在這裏洗耳恭聽。”穆碩一時無言,隻是怔怔地望著她,沒有刻意回避她的眼神。
蘇沫茶笑道:“真是好有意思。方才不讓你發聲,你搶著要說。現在讓你說了,你卻又不出聲。首領大人,你這是要表演沉默是金嗎?繼續展示你的表演天賦?”穆碩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木木地說道:“我的真實身份你已盡知。我,我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了。”蘇沫茶伸出右手食指在他麵前搖了搖,帶著戲謔的口吻說道:“不對嘛!對於你這麽一位擅長演戲的人來說,沒有按照既定的戲路表演嘛。常規的這個時候應該是要極力解釋,爭取獲得對方的原諒才對嘛。我看書本裏、戲裏才子佳人的苦情戲都是這麽演繹的。首領大人,難道你就不照本宣科的解釋幾句?是啦是啦,或許我們的首領大人另有巧思,別出心裁不走尋常路也有可能。”
穆碩道:“小茶。”蘇沫茶聲色俱厲:“別叫得這麽親密!這個稱呼我聽著刺耳!”穆碩改口道:“那我叫你蘇姑娘吧。蘇姑娘,我如果要解釋幾句,你願意聽嗎?”蘇沫茶輕輕地哼了一聲,坐到了茶桌麵前,重新給自己斟滿了一杯綠茶。茶盅上方登時冒起了一絲絲熱氣,她底下頭嗅了嗅茶香,淡然道:“說罷!本姑娘倒想聽聽你的解釋。難得出宮一回,總要有點收獲嘛。”
但是穆碩卻沒有馬上開口,而是蹲下身撿著地上的碎瓷片。每撿起一片,他都小心翼翼地放到自己的另一隻手掌心裏。而且動作極為溫柔細膩。仿佛撿的不是茶盅的碎瓷片,而是一片片柔弱無骨的花瓣,一不小心,花瓣就會折損了似的。
蘇沫茶注視著他的動作,一時摸不著頭腦。他撿起第七塊碎瓷片時,終於開了口:“蘇姑娘,此事總是我穆碩對不起你。方才你所言皆是事實。那我爹那一輩起就是四王爺府中的包衣奴才。我出生後剛剛幾歲的時候,就被我爹送進了尚虞備用處。別人家的孩子還在無憂無慮地捉魚、逮知了的時候,我身上卻已經有了沉重的負擔。每日六七個時辰的繁重訓練,壓得我喘不過來氣。就是這樣還時時遭到我爹的毆打謾罵,罵我訓練不用功不上進。可以說,我今日能坐上尚虞備用處的頭把交椅,我爹的功勞占了一大半。但是發自內心的說,我一點都不感激他,甚至心理有時候還挺恨他。”
他還在一片一片地撿著,甚至有些細小的碎顆粒他都沒有放過。蘇沫茶坐著一動不動,仿佛整個人已經完全沉浸到了他娓娓道來的話語中。穆碩像是在自言自語一般,自顧續道:“當了首領大人之後,無論是在處裏還是回到家中,所有人的目光時時刻刻都包圍著我,我儼然成了中心。那些目光中有畏懼、有崇敬、有歡喜、有妒忌。我感覺到自己被重重的目光時時刻刻地盯著,盯得我無處藏身。有時候,我感覺到自己被盯得像是一個赤身裸體的人,自己所有的秘密、隱私都被曝光。我想逃,可是那些目光追逐著我。無論我逃到何處,那些目光都能捕捉到我,然後繼續一刻不停地盯著我。幾年前,我從江南執行任務返京,路上遇到了一個從英吉利國來的西洋傳教士。他跟我說其實我們芸芸眾生都生活在一個巨大的星球上,這個星球的名字叫‘地球’,跟天上的太陽、月亮一樣。而且在茫茫宇宙之中還有無數顆這樣的星球。我當時就想,如果我能有一雙翅膀飛離這個星球該有多好,到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星球上,從新開始我的人生。那樣或許我能得到屬於我自己的寧靜。”
終於,他撿完了地上所有的茶盅碎片,緩緩站起身來,繼續用一種沉鬱的語調說道:“然而,這個願望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得償所望。多年來的粘杆侍衛生涯,接手執行的無數個任務,讓我的雙手沾滿了鮮血,具體死在我手上的人有多少我已記不清楚。有時候夜晚回到家中,我一個人靜靜立於房中,都能聞到身上散發出的濃鬱的血腥氣。蘇姑娘,我確實欺騙了你,也不敢奢求你的原諒。但是我隻想說,我是身不由己的。其實,我的內心裏一點兒也不想騙你。特別是在麵對你那真摯而純淨的眼神時,我隻能選擇一味躲閃。你是那樣的光明、真摯、熱情,像清晨裏冉冉升起的旭日。而我呢?卻是那樣的陰暗、虛偽、冷血,像投射在陰溝裏的暗月。不瞞你說,我這個人很會說假話的,幾乎每日都在說,而且能把假話說的跟真的一樣。有時候連我自己都分不清哪些是真話哪些是假話了。但是今日我對你說的,全都是真話,絕沒有半句虛言。”
蘇沫茶嗤地一聲,笑道:“首領大人,你不要在我麵前說一些似是而非的話。你想在我麵前賣弄口才展示你的詭辯天賦嗎?我隻想問,如果我今日不揭穿你的話,你準備跟我演到什麽時候?演到我對你死心塌地、尚膳監徹底被你的尚虞備用處掌控的時候嗎?”
穆碩沒有否認,甚至還輕輕地點了點頭:“應該要到那個時候吧,或許還會更長一點。因為我知道,我的真實身份揭露之日,就是你的傷心絕望之時。我很矛盾,想早一些告訴你真相,不想再欺騙你了。又想晚一些再告訴你,怕你知道了傷心難過。”蘇沫茶道:“拜你所賜!我已經傷心難過過了。大病了一場,險些腦子都燒糊塗了。想必你也知道的,我三姐是禦藥房的主事大人,她的禦藥房裏有全天下最好的郎中和藥材。多虧了她,否則我隻怕已傷心而亡。雖然得知了真相後我異常傷心,身心瞬間就垮下了,可我還是有求生的欲望的。因為我不斷在心裏告誡自己:我要活下去。我一定要堅強地活下去。為了這麽一段充滿謊言欺騙的戀情而殉情,不值得!一點兒也不值得!”
茶盅裏的綠茶已經涼透,不再散發出一絲的熱氣,幾片奄奄一息的茶葉漂浮在上麵,顯得毫無生氣。穆碩點頭說道:“你說的不錯。確實是不值得。像我這樣冷血的殺手組織頭領,整日裏與陰謀詭計、魑魅魍魎為伴,原本就不配擁有這麽一段真摯的戀情。”蘇沫茶意味深長地望了他一眼,長出了一口氣,釋然道:“好吧!我今兒之所以還來見你一麵,就是為了把話說開。現在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完了,最後再叫你一次穆公子吧。穆公子,你不是說過自己殺過很多人嗎?多到自己都不記得數目了。你就把我也當成是你殺死過的一個人吧。既然我成了一個你殺死過的人,相信你很快也會把我忘記的。就讓我們後會無期吧!”說罷她走到門邊開了門離去,身後的木門輕輕合上。
穆碩立在原地,望著她離去的方向,一動未動,攤開的左手緊緊地握了起來。掌心的碎瓷片從各個角度刺入了他的掌心裏,鮮血涔涔而下。他的左手不停地加著力道,仿佛要把那些碎瓷片在他掌心裏攥成粉末。鮮血斷了線似的滴滴答答滴落在地上,與地上方才灑落的茶水混在了一起,調和成了一種奇異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