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第三十七章
傍晚時分,色漸暗,柳先生點了燈,屋內眾人的麵孔重又清晰起來。秦殊華一臉冰寒,問道:“這麽他們定好了今晚就動手?”
“是。都安排好了,子時過後,擒賊先擒王。”柳先生回道。
秦殊華道:“既然如此,我也沒二話。”
柳先生看她雖不反對,卻也並非樂見其成,便想幾句鼓舞一下士氣,卻聽站在窗前的錢昭道:“殊華姐如覺不妥,不妨現下就出來。如果事情做了,心裏卻始終想不通,絕不是長久之計。”
秦殊華尤恨她挑事,起身盯住她道:“我先問你,那英親王在清廷是何等人物?”
錢昭回道:“哦,他是皇帝之叔,攝政王的同母兄長。兩年前曾敗闖王的劉宗敏部……”
她還未完,房內眾人便鼓噪起來。
劉大牛道:“咱們要是把這人殺了,韃子定會報複吧。”
“畏手畏腳,還能做什麽事!”錢昭抬手示意大夥先靜靜,又道,“屠城那些凶殘手段,不過為了震懾反抗者,希望殺得大夥都怕了,以後便能乖順聽話做牛做馬。八旗人少,兵亦不多,所謂滿萬不可敵,就是嚇唬人的招數,蒙元當年兵威更盛,不還是隻在中原坐了幾十年。”她見眾人都凝神聽講,便繼續道,“其實滿清如何都不要緊,關鍵是大夥兒心底什麽打算。如果隻想做買賣糊口過日子,今夜大可不必涉險;但這輩子若想建功立業博上一博的,那就不能再這麽渾噩下去。”
漢子們交頭接耳了一番,互相都能瞧見對方臉上興奮之色。裘樹民道:“死沒什麽可怕,俺見得多了,俺想拚一拚!”眾人紛紛附議。
柳先生看著眾人微笑撚須,轉頭又見秦殊華麵色凝重,便斂了笑意。
秦殊華道:“今夜若殺了那韃子親王,旁的不去,葉家恐難逃滅頂之災。這滿門上下幾百口,都該死麽?”
錢昭卻問:“若我們起兵反清,葉家算清廷子民還是我們的人?”
秦殊華答不上來。
她便道:“葉家如果決定追隨大義,今晚之後便有應對之策,總不會坐以待斃;但要是一心向著滿清,你管他們作甚。”
眾人覺得十分有道理,秦殊華卻最聽不得這種功利至極冷血無情的話,幾步跨到門口就要出去。錢昭忙拉住她道:“開玩笑的,今夜英親王若死,以滿清對漢人疑心之重,薑瓖隻有叛清一途可走,山西局勢瞬息即變。葉家暫時不會有事,隻是今夜之後,牆頭草是當不了了。”
秦殊華聽了渾身一震,忽然發覺行刺將會掀起的風浪比她預想的大得多。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嘚嘚”兩聲,柳先生聽叩門聲並無異樣,便道:“進來。”望風的漢子推開門,三個人閃身而入,分別是葉三、孫可望和他的同伴。
秦殊華見葉三眉頭緊鎖,麵色十分難看,便待門關上後向他問道:“出了什麽事?”
葉三咬牙切齒地回答:“那韃子,將我的侄媳強拉去他房中,將她……侮辱了!”
一輪明月從後山升起,掛在半空,站在女牆的更樓上向下望去,葉家大宅燈火點點,恢宏而平靜。
秦殊華帶著慈門眾好手跟孫某人前去布置,留下幫不上忙的錢昭和柳先生。不過在這種時候,孫某和他的同伴李定國還有心思對著秦殊華大獻殷勤,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待在房中反而心神不寧,柳先生便央葉三領他們登到高處,以便觀察清軍有否異動。
仲夏之夜,涼風習習,蟲鳴聲此起彼伏。
“三爺,你的侄媳如何了?”錢昭向一直沉默的葉三問道。
葉三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回道:“傻呆呆的,不認人了。那孩子才過門兩個月。”
三人至此又靜默下來。直到半個時辰後,柳先生指著東邊官道盡頭處一點火光,道:“看!”
很快,點點火光迅速成了火龍,那是騎兵執的火把。
三人都是心中一沉,錢昭向葉三道:“三爺,勞你速去見孫將軍,告訴他情形有變,所有計劃即刻停止!”
葉三擰眉道:“還看不清來的什麽人。”
“山西地界大軍出動,不是清廷就是薑瓖部,東邊該是從宣府過來,定是韃子無疑。”卻是柳先生回道。他完,掏出口哨輕吹了兩聲,便見一個黑影翻上屋脊,又跳到女牆垛口上,蹲在那處問道:“柳先生,出了什麽事?”竟是劉大牛。
柳先生道:“你去通知掌門,又有大隊清兵來,千萬不可輕舉妄動!”
劉大牛應聲就躥了下去,片刻就消失在層疊的房舍之後。
就在話間,那隊騎兵已近到能看出鎧甲形製,葉三心中狂跳,也顧不得錢柳二人,直接跳到近處房頂上,幾個鶻落就不見了人影。
錢昭知道他是急著去報消息了,也不在意他撇下自己和柳先生,一矮身蹲到牆垛後麵。
柳先生也背靠牆坐在了地上,問道:“還不走?躲這兒要幹什麽?”
錢昭回道:“我得看看是誰來了。”
不多時,那隊清兵便入了村,前隊在葉家大宅正門處列了幾排,一騎上前向守門的問:“英親王是不是在府上?”
幾個門子見這陣勢腿也軟了,其中一個狂奔去將阿濟格命值守大門的兩個護軍叫起來。那兩個喝得半醉,搖搖晃晃地出來,見到門外這些人,忙打起精神用滿語問道:“你們是哪一部的?”
“正黃旗滿洲固山額真奉命參見英親王,你等趕緊去通傳。”一個將領模樣的人馭馬越眾而出,睨著那兩個護軍道。
錢昭聽到了想聽的,跟柳先生比了個手勢,彎腰矮身順牆根從來時的路退走,心翼翼偷偷溜回了秦殊華的院子,靜待事態變化。
他二人在屋中也不點燈,柳先生站在窗邊,一麵瞧外頭一麵問:“錢姑娘可瞧清楚來的什麽人麽?”
錢昭道:“人我是不認得,名號倒聽過。是滿洲正黃旗的何洛會,年初才駐防宣府,多爾袞的走狗。”
柳先生對清廷攝政王的名字並不陌生,皺眉問:“這人來做什麽?”
錢昭搖頭道:“不知。不過聽此人十分精明,跟阿濟格大相徑庭。揀便宜已經不可能,此地不宜久留。”
柳先生點了點頭,道:“等殊華回來,便商量如何脫身。”
靜默了一會兒,錢昭忽然問:“先生應是有功名在身吧?”
柳先生微笑著回道:“錢姑娘抬舉了。鄙人表字敬亭,崇禎年倒是混了個舉人功名,不值一提。”
錢昭接著問道:“敬亭先生有舉人出身,做個鄉紳富翁不難,為何想走這條路?”
柳靜亭回道:“不想蠅營狗苟過活罷了。我就是這大同府人,前明時清軍入關劫掠,虜獲數萬丁口婦女。那日我在城內,看著幾十名韃子兵押送這些人北返,城頭上站滿了他們的家屬,卻都隻敢放聲大哭,沒有一個敢提議出城拚上一拚,深怕因此引了清兵來攻城。不怕姑娘見笑,我也是那麻木不仁旁觀者之一,現在想起來尚覺羞恥難當,若一輩子就那麽過,跟豬狗有何區別?”
錢昭起身,深深一福,道:“先生是真勇者。”
“錢姑娘今日所,柳某深以為然。異族凶殘,那並不算什麽,怕的卻是我們自己渾渾噩噩。”柳靜亭擺了擺手,道,“好了,不這些。殊華向來心地慈善,這回恐怕對你有些誤會,若有機會,與她談一談,將話開就好了。”
以錢昭明敏怎會不知,便應道:“謝先生指點。”
“嘭”阿濟格刀未出鞘,一記劈在桌上,惡狠狠地道:“定是這姓葉的一家幹的好事!”剛才那□□就釘在他耳旁,猶記得“篤”一聲之後還有嗡嗡回響,驚出一身冷汗。他指著站在下首的何洛會道:“你來得正好,把葉家的都拖出去砍了。”
何洛會心道,就您幹的那事兒,葉家想要你命也不奇怪,麵上卻陪笑道:“王爺息怒,我已派人將大宅圍了,那刺客跑不了。隻不過依我看,這葉家未必有那膽子。我大清在關外時,就常和這些山西商人打交道,不過愛錢罷了。攝政王待他們向來優渥,量其也不敢有不臣之心。”
“不是他們還能有誰?”阿濟格瞪眼看著他道。
何洛會回道:“肅親王近日從四川呈來戰報,戰事頗順,追擊西逆孫可望部大勝了十幾仗,斬首兩千。但前線密報卻西賊近來望風而逃,少有接戰,這事瞧著有些蹊蹺,前幾日有探子回報有西賊入了山西境……”
阿濟格捋著唇上的胡須,道:“張獻忠都成刀下鬼了還想興風作浪。”
“另外,那薑瓖薑瑄兄弟……他們薑家世代盤踞晉北,樹大根深,眼下動他們不得,攝政王有意安撫,王爺不妨多勉慰拉攏。葉家既跟薑瓖有親,還是要給些臉麵。”何洛會道。
“還用你!”阿濟格想起出京之前多爾袞曾對他有過類似囑咐,心裏打了個突,又道,“那女子大不了本王納她為妾。”
何洛會十分無奈,也知跟這人多無益,便道:“我去瞧瞧外頭可有眉目,不擾王爺安歇。”完便帶著人出了阿濟格的院子。
錢昭和柳先生在房內等了大半個時辰,因內外動靜全無,更覺心驚肉跳,柳先生再也坐不住,便決定出去接應打探。
錢昭獨自一人,毫無睡意,便蹲在院中棗樹下,借著月光看秦殊華的狗兒啃骨頭。突然從牆頭跳下兩個黑影,錢昭駭得跌坐在井台邊,狗衝著那黑影狂叫,其中一人飛竄而來,將狗拎了過去,也不知他使了什麽手段,那狗便隻哼哼,不再叫了。
錢昭辨認出是葉三和孫可望,爬起來拍了拍裙子上的土,問道:“如何了?”
“清軍將大宅圍了,我現在出不去。”孫可望道。
錢昭急了,問道:“不是讓三爺跟你們了不能行事嗎?”
孫可望歎了口氣道:“人算不如算。我們人手都撤了,根本沒行事,卻有旁人拿弩機射那韃子親王。”
錢昭挑眉問:“誰幹的?成功了麽?
葉三無奈答道:“我侄兒。那韃子命大,差一寸就能要命。”
孫可望向屋裏張望,問:“秦姑娘沒回來麽?”
錢昭道:“沒有。你怎麽還在內宅?清兵不定即刻就來。”他未薙發,到時候藏也無處藏。
話音剛落,就聽到一陣紛遝的腳步,接著便是撞門的聲音。
黑暗中瞧不清孫可望臉色,想必不會好。他轉身便要往屋中藏,葉三抓住他,指了指水井,他心領神會,便往井中一鑽,攀爬而下。
錢昭瞧了葉三一眼,跑進房栓上了門。
葉三咬了咬發顫的牙床,也不等他們撞開門,高聲喊著“誰啊?”就自行將門打開了。
進來的清兵人手一個火把,院中瞬間亮如白晝。
何洛會跨進門檻,微笑著問道:“原來是葉三公子,黑燈瞎火的在做什麽?”剛才那一聲戛然而止的狗吠甚是可疑,便親帶人來瞧瞧。
葉三搜腸刮肚,回道:“沒、沒什麽。一位親眷住在這兒,我來看她。”
不待何洛會下令,十幾名清兵便將幾間屋搜了個遍,錢昭躲的正房雖栓了門,也不過兩下就被撞開。
錢昭被拽出房來,那清兵見是嬌弱少女,也不曾使力,被她一掙竟掙脫了,躲到葉三身後。
何洛會瞧見錢昭微微一愣,眯眼問道:“三公子,這位是?”心道,葉三豔福不淺,隻是這女子甚是眼熟,似乎有些像豫親王那位漢人福晉。但他也隻是兩年前攝政王府宴上遠遠見過一回,並不十分肯定。不過,就算認錯了也不打緊,這等美人從來能得王上歡心。
葉三護著錢昭,回道:“是我表妹。”
何洛會心領神會,露出曖昧的神色,笑道:“哈哈,是我擾了二位清靜,罪過。”完便領著人揚長而去。今日阿濟格那般行事,倒也不好強行索要,不如稍緩一兩日。他一心討好多爾袞,自然不肯放過錢昭,臨去時又望了她一眼。
等清兵全退走,過了一刻鍾,孫可望才從井中出來,奇的是身上並未沾水,他籲出一口氣道:“幸好有這口井。”原來井下近水處有一處凹洞,專為藏身避難之用。
葉三躍上房頂瞧了瞧,見附近並無清兵,才領著孫可望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