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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三十六章

  王莊隻是個村,顧名思義村民多姓王,但提起它,整個陽高縣,不,是整個晉省,都隻知道葉家。


  葉家大宅依山而建,院落層層而上,直延到半山腰,院牆高逾三丈,遠遠望去如同雄踞山頭的城池。


  錢昭歎道:“這宅子比皇宮都氣派了!”


  裘樹民仍舊趕車,笑著問道:“莫非你還見過皇宮什麽樣?”


  錢昭挑了挑眉,沒有答話。


  馬車停在了赭黃色的磚牆下,有個四十餘歲山羊胡子的男子領著幾名家丁在角門迎接,秦殊華翻身下馬,上前拱手道:“勞趙管事久候。”


  那趙管事下了台階,也拱了拱手,笑道:“秦姑娘,一路辛苦。”


  秦殊華轉身使了個眼色,裘樹民和劉大牛便抬了那兩箱子金條下車,擱在門前地上。她看著那趙管事又道:“此行有些凶險,幸而貨物未失。”


  趙管事朝那兩個箱子瞧了一眼,道:“勞煩諸位將貨送至庫房,此是規矩,趙某不敢私自交接,望秦姑娘見諒。”


  秦殊華明白他不是故意為難,點了點頭道:“能否請趙管事安排屋舍,讓我門下人歇息一會兒。”


  趙管事一揖,道:“秦姑娘見外了。明日是我們東家老太太壽辰,三爺吩咐了,請諸位住上兩日,喝杯壽酒。”


  “那便叨擾了。”秦殊華笑著客套了幾句,自帶著裘劉二人去庫房交接。


  點驗清楚之後,趙管事撥出兩成金條,用箱裝了推給秦殊華。


  秦殊華蹙眉道:“好一成的,這多了。”


  趙管事卻回答:“三爺了,這趟凶險得很,聽您還差點折了人手,怪我們這邊行事不嚴,走漏了風聲。秦姑娘守信義,我們葉家也不能白占便宜。這是您該得的。”


  “如此,多謝了。”秦殊華便不客氣,命裘劉二人收起來,正愁多添了人口不夠開銷呢。


  正事完了,眾人便都回去休息。秦殊華還沒什麽,裘樹民等人卻個個興奮,錢昭好奇問他們,裘樹民回道:“葉家向來闊氣,明開壽宴準有好酒招待。”


  安排給秦殊華的院落單獨一進,精致巧,院裏還有口水井。其餘人等則住隔鄰的院子,錢昭去看了,一個狹長的井,兩排房舍,共八間屋子,雖不算簡陋,一幫子大老爺們呆裏麵,到底顯得逼仄。


  錢昭當然跟秦殊華一處住,稍稍梳洗了一番,放下紗帳正想睡會兒,便聽“汪汪汪汪”吠個沒完。那是秦殊華跟歸化城外的蒙古人討的狗,裝在筐裏一路帶回來,總是跟她同車。錢昭嫌它髒臭,秦殊華卻喜歡得很,一得空就抱著玩耍。


  午覺睡不成,也不能跟個畜生發脾氣,隻好推門去院子裏瞧瞧。


  “殊華姐,黑子太吵了。”她見秦殊華背身站在一株大棗樹下,便抱怨道。不料轉過去一看,還有個人在呢。那人大約二十來歲,留著兩撇胡子,身量頗高,相貌堂堂,大約談話被人打斷很是吃驚,望著錢昭愣住了,好一會兒才問:“殊華,這位是?”


  秦殊華平淡地答道:“這是我妹子。”又跟錢昭介紹,“這位是葉家三爺。”


  錢昭見擾了他們話,有些過意不去,福了福便退回房裏。


  葉三望著她背影,道:“你這妹子長得太容易惹麻煩了。”


  秦殊華有些不悅,皺眉道:“醜得惡心人都不是罪過,長得好怎麽了?”


  葉三見她誤會,忙解釋道:“你別多心,我不是那意思。明兒祖母做壽,到時候人多容易出亂子,大同總兵薑瓖兄弟也要來,我是怕……”


  秦殊華聽到這心中一凜,想起柳先生所西軍首領,莫不是都會來齊了吧。因而盯著葉三問道:“薑瓖來見誰?”


  葉三支支吾吾地搪塞:“能來見誰,就是給祖母賀壽。”


  秦殊華見他閃爍其詞,便知自己猜得八九不離十,歎了口氣道:“你可知其中凶險?”


  葉三知道瞞不過她,於是答道:“但凡有法子置身事外,誰願意趟這渾水。我家在晉北也算是有些根基,可哪頭也得罪不起啊!”


  秦殊華心道,朝三暮四,實為不智,卻不能明,便道:“三爺心中有數最好。”著拱了拱手就要轉身離開。


  葉三幾個月沒見過她,正想多幾句,伸手欲扯她袖子。


  秦殊華拂開他的手,擰眉問:“三爺,要我送您出去?”


  葉三怕被她揍,不敢再動手,委屈地道:“咱倆多少年交情,就不能叫我名字?”


  秦殊華忽然覺得頭疼,打發他出去,尋了柳先生和秦殊燁來商量大事。


  葉三從秦殊華那院裏出來,沿著院落間的狹巷拾階而上。一個廝跑上來跟著他,賠笑道:“三爺,您回來了。奶奶請您回去吃飯。”


  葉三冷淡地道:“我吃過了。”


  廝卻還道:“那就用些點心。奶奶,您在外頭奔波大半個月,也太勞累……”


  葉三停下步子,冷眼盯著那廝。那廝便不敢再什麽,灰溜溜地跑開了。他“哼”了聲,拐進東邊的順德堂,這是他父母的居所。


  葉老爺看著站在下首的兒子,問道:“閣海,你媳婦那去瞧過了?”


  葉三低著頭道:“爹,我跟她沒法過,您要是不同意我休了她,也別怨我不著家。”


  “胡鬧!你媳婦有什麽錯,你要休人家?這讓親家的臉往哪擱?”葉老爺一拍炕桌怒道。


  葉三卻聽出父親有鬆口的意思,道:“不休妻,和離也成。她的陪嫁都帶回去,我再自個兒掏五千兩給她以後辦嫁妝。”


  葉老爺也是拿這倔兒子沒轍,兒媳一雙腳,路都走不穩,性子怯怯懦懦,他不滿意,便連洞房也不肯入,成婚都五年了,愣是沒在媳婦屋裏住過一晚上。看那秦姑娘,就知道他喜歡什麽樣的女子。葉老爺歎了口氣,道:“此事,過些日子再。你二哥去縣城接薑總兵,今兒晚上你們好生招待。就這幾日,希望別出什麽差錯。”


  葉三道:“爹,我都安排好了。咱們不過求個穩當,不管哪頭坐紫禁城,葉家都能站得住。”


  葉老爺皺著眉,心裏總有不安,道:“但願如此。”


  此時,院中四人閉門坐在堂屋。秦殊華已將葉三透露的消息了一遍,皺著眉頭向柳先生問道:“先生以為,薑瓖此來是將計就計還是心向大明?”


  柳先生回道:“不好。薑家在山西根深蒂固,興許是不滿清廷封賞,想劃地為王也不準。”


  錢昭看了看在場的幾個,道:“薑瓖既然來了,起碼也是有意結個善緣。這位總兵大人很會審時度勢,但心裏總還有些懷念顧主。”


  柳先生問道:“何以見得?”


  錢昭回道:“清兵入關初,薑瓖曾上奏清廷,請以棗強王朱鼎(訁冊)續先帝之祀,並仍用崇禎年號。此事可見,人雖真了些,確是懷著擁立念頭的。”


  柳先生聽她得有鼻子有眼,姑且信她不是瞎扯,點了點頭,向秦殊華道:“還有一事,曲得貴也來了王莊,住在葉家祠堂後麵的大院裏。”


  秦殊華一聽這人名字,立刻柳眉倒豎,咬牙切齒地道:“這廝還敢出現,就是他挑唆師父行刺,我去宰了他!”著提劍就走。


  柳先生怕她隻身前去會吃虧,忙叫秦殊燁跟上,自己則去後院叫幫手。


  錢昭追著秦殊燁出門,可哪趕得上,秦殊燁見她扶牆喘氣,又怕追不上師妹,便上前拎起她挾著狂奔。


  葉家在大宅西邊還有一大片房舍,有長巷與大宅相連,那曲得貴一行人就住在此處。秦殊華三人直闖而入,進得二堂正廳,發現竟坐了四五十個人。


  對方人多勢眾,秦殊華夷然不懼,找到那曲得貴所在,二話不,一劍就刺了過去。


  那曲得貴是個猴樣精瘦的中年男子,被秦殊華趕得滿屋子亂竄,賴其身手靈活,得以活命。


  秦殊燁握刀在旁掠陣。錢昭停下順氣,打量眾人,發現其中十數人不曾薙發,其中領頭的是兩個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子,形貌出色,很是惹人注目。其中一個稍年長的起身打圓場道:“這位姑娘,稍安勿躁。有什麽恩怨,待大夥兒散了再解決成不成?”


  秦殊華被人攔下,瞧了他一眼,一言不發還劍入鞘,站到角落,眼角卻仍盯著曲得貴。


  那年輕人見她滿腔怒意,卻能收斂鋒芒,並不衝動行事,更是欣賞,坐回位子,用手肘撞了撞身邊同伴,輕道:“這姑娘很不錯。”卻發現那呆子盯著秦殊華,眼睛一眨都不眨,便知他也有那意思,心道,那就各憑本事了。


  其實剛才秦錢兩女一塊進來,便叫他眼前一亮。他初時更喜歡錢昭,可瞧她梳著婦人發髻,就算是個寡婦,也不合他心意,他是頭婚,當然不樂意娶個二手貨色,再看這嬌滴滴模樣,往後不是臂助卻是累贅,還是不要討來徒惹麻煩。


  在場眾人很多都認得秦殊華,見怪不怪,也不在意他們三人旁觀,重拾被打斷的話題。一個虯髯漢子越眾而出,聲若洪鍾地道:“各位,韃子如今勢大,咱們再不能自己人打自己人,是時候選個盟主出來聽其號令,方能有一拚之力!”


  錢昭低聲向秦殊華問:“那人是誰?”


  “以前曾是李自成手下的無名卒。以往幹過什麽事都是他自己的,誰知道是真是假。”秦殊華答道。


  剛才那個攔了秦殊華的年輕人忽然大笑起來,施施然走到場中。


  錢昭又附耳問:“這些又是什麽人?”


  秦殊華壓低聲音回道:“應該是張獻忠所部西軍中的人物。”


  那年輕人轉了一圈環視全場,攤開雙臂道:“對嘛,窩裏鬥什麽!不如大夥都來聽我孫某人的。”


  “噗嗤”錢昭實在忍不住笑出聲來,這家夥還真敢調侃人!她對秦殊華道:“哦,原來他是孫可望。”


  眾人聽了,都覺這姓孫的子狂妄之極,紛紛怒目而視。虯髯漢子踏前一步,擰眉道:“憑的什麽!你算哪號人物?”


  “哎?不是你推盟主麽,孫某自薦有何不可?”孫可望不以為意,道,“莫非你想舉薦自己?那可不行。孫某自覺不能屈居人下,在座各位恐怕也是如此,到頭來誰也不服誰。所以啊,也別瞎鬧騰了,大夥還是憑能耐話吧!”


  這家夥話半真半假,偏還有些道理,讓人有氣也發不出,真是難纏。


  就在那虯髯漢子臉憋得通紅,要朝那孫可望一拳揮過去的時候,外邊奔進來一人,上氣不接下氣地道:“薑瓖到村口了,同來還有一隊清軍!”


  眾人嘩然。孫可望麵色凝重地問:“總共多少兵?”


  那探子道:“薑瓖兄弟帶了百多人,韃子大約也就兩三百。”


  眾人聽兵員不多,都鬆了口氣。孫可望的同伴走到他身邊,兩人交換了個眼色,孫可望便笑道:“既然隻帶了這些人,薑總兵興許是有什麽變故,但絕非要置我等於死地,大家不必太過緊張。”


  探子又道:“那清軍頭領不知是什麽人,派頭大得很,薑瓖卻對他十分恭敬。”


  眾人也無頭緒,分了幾□□頭接耳,議論紛紛。


  柳先生帶著其他人匆匆趕來,剛才探子的話是聽見了的,錢昭向他們道:“如要立威,眼下是個好機會。”


  “這話怎麽?”卻是那孫可望擠了過來。秦殊燁瞪了他一眼,這家夥權當沒瞧見。


  錢昭道:“那清軍首領身邊隻有兩三百人,大約是來赴壽宴的,想必防備不嚴。”


  孫可望點頭笑道:“這主意好!你們有多少人?”


  錢昭不待秦殊華話,便道:“五十。孫將軍麾下精銳帶來多少?”


  孫可望回道:“人多惹眼,就來了兩百。”著立刻轉身,向場中高聲道,“諸位,這位姑娘提議宰了那些韃子,大夥敢幹麽?”


  他如此問,誰敢自認孬種,紛紛應和。


  秦殊華盯著錢昭,冷聲問:“那清軍將領是誰?”


  錢昭不想瞞她,回道:“要是我沒猜錯,是英親王阿濟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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