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第三十一章
將一本折子推到新任吏部尚書譚拜跟前,多鐸用手指在其上敲了敲,道:“此人,著革職。”
譚拜接過一看,是順巡撫廖攀龍的奏疏,見內頁中“九王爺”三個字被用朱砂圈出。其稱皇叔父攝政王為九王爺,實在是大不敬,隻是直接革職會不會責罰過重。於是譚拜道:“是不是先予申飭,擬罪之事,等稟攝政王之後再行定奪?”
多鐸挑眉道:“你想讓攝政王瞧這個?”
譚拜忽然覺得心虛,以往看著多鐸和氣,如今卻覺得這位輔政王似乎比攝政王更難伺候,獨斷專行有過之而無不及。
多鐸見他低頭,又道:“詔滿漢官員,凡題報奏疏中言及皇叔父攝政王,須雙抬頂格書寫,不得遺漏尊號。”
“是。”譚拜應了,讓筆帖式記下。
隻聽多鐸繼續道:“該選翰林官為攝政王編修起居注。”
“這……”譚拜噎了噎,不知道他怎想起這出。
多鐸看他一臉為難,哈哈笑道:“這事兒以後再。”
離開吏部衙門色尚早,多鐸照例光臨攝政王府。
多爾袞又犯了舊疾,精神並不好,強撐著處理完公務,見多鐸來,便道:“坐吧。”
多鐸在對麵椅子上坐下,道:“最近也無甚要緊事,你該多歇歇。”
“我知道。”多爾袞點了點頭,又道,“我準備讓阿濟格出京去大同。薑瓖這個人很有些心思,山西又扼京師西側咽喉,實在不能讓人放心。”
多鐸道:“也好,省得他在京裏搗亂。”
這時太監端了藥上來,多爾袞吃了藥,用茶水漱口,忽然問道:“她有消息麽?”
多鐸本來不想提這事,既然他問,隻好回道:“有些眉目。”
多爾袞等了半,不見有下文,便知他不願與自己談論錢昭,心裏有些不是滋味。
多鐸略坐了一會兒,便起身告辭:“我先走了。明日讓人抱七阿哥過來瞧你。”
手心攥著一粒不到三錢的金珠,圓潤巧,通體鏨刻滿漢文“吉”“喜”兩字。這是齊布琛遞回來的,證明她曾去過宣府。在掌中反複摩挲著,心中也敞亮起來。
“你隨英親王去大同。”多鐸對額爾德克道,“到了山西行事自便,不用聽他調遣。”
額爾德克領命道:“嗻。”自從上次與牧槿之事被他撞破,主子好些沒搭理他,暗自惴惴了數日,求情的話也沒機會出口。既然指派了差事,便是還信自己,於是心翼翼地討好道:“王爺,奴才一定將差事辦得幹淨漂亮!”
多鐸吹著茶道:“光嘴上能耐沒用。你與那丫頭的事兒,等福晉回來你自己去跟她討人情。”
額爾德克愣了愣,問道:“那……福晉要是不允呢?”
多鐸擱了茶盞,起身答道:“爺可管不著,自求多福。”完出了屋子,帶著馮千班布理等人往正殿去了。
氈包的木門哢噠直響,帳頂嘩嘩地像要被刮跑似的,叫人擔心了一夜。呼嘯的寒風從縫隙中鑽進來,錢昭用帶著膻氣的羊毛毯子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半夢半醒間,躺在另一側的秦殊華忽然坐了起來,捂住她的嘴,附耳輕道:“不太對勁,我出去瞧瞧。拿著這個。”完遞給她一把約摸七寸長的短刀。
瞧著她輕巧地躍下地,著了靴後拉開門閃身出去,錢昭睡意全無,整好衣裳,也湊到門邊就著門縫往外瞧,秦殊華已不見蹤影,外頭黑沉沉的一片,連兩丈開外的另一頂氈包也看不到。錢昭豎起耳朵,試圖從風聲中分辨出其他,卻是全然徒勞無功。
突然,一個人影撞在了門上,錢昭差點驚叫出聲,定睛一看,居然是秦殊華。她忙打開門,秦殊華閃了進來,道:“我們被人盯上了,得馬上走。”
錢昭聞到了淡淡的血腥味道,借著火塘的微光,看到她上衣與手背上有點點暗色的汙痕,心頭一跳,問:“交過手了?什麽路數?”
“大約是馬賊。我宰了一個盯梢的。”秦殊華開箱掏出一具巧的機弩並一壺十幾支□□,塞給她問道,“會用麽?”
錢昭搖了搖頭,秦殊華卻隻管收拾東西,丟給她一句:“先自己琢磨著。”
劉大牛和裘樹民這時已在門口,劉大牛道:“掌門,那兩個夥計不肯走。”
“隨他們去。”秦殊華一手提劍,一手抓了個包袱扔到馬車上。
劉大牛和裘樹民則將兩口木箱也搬上車,劉大牛見錢昭還在發愣,催促道:“什麽時候了還發呆,趕緊的!”
錢昭除了身上的行頭,統共就那一包行李,當即把短刀往腰帶上一插,抱著弩機和包袱就鑽進了馬車。
這回卻是裘樹民駕車,錢昭問:“駱駝和貨都不要了?”
裘樹民衝著馬屁股輕輕甩了一鞭,道:“要有命在,再回來找不遲。”
馬車在風雪中狂奔,錢昭緊緊抓住扶手才能不在顛簸中撞著車壁。想起出關以後風平浪靜,今晚經曆仿佛做夢一般。剛出口外沒多久,一行人便分了兩路,一路直接西去往歸化城,一路往東去響水河邊春營盤販貨。錢昭聽東邊景致更美,並且也不想跟傅百山搭伴,便隨著秦殊華一道東來。分別時秦殊燁還有些放心不下,囑咐她要時時與秦殊華在一起。
“噠噠噠”原是能聽見幾匹馬踏雪的蹄聲,如今似乎隻剩下一匹。錢昭撩開簾子,風雪太大,馬頭的位置都瞧不清楚,心裏害怕極了,向趕車的裘樹民問:“殊華和劉大哥呢?”
裘樹民咬著牙,回道:“應該在前麵。”
此時驟變陡生,一支羽箭破空而來,幸而準頭不足,“咄”地命中了車壁,沒過多久又是一箭。
裘樹民把錢昭搡進了車內,吼道:“弩機呢?”
錢昭跌得狼狽,摸索著找到了弩機,遞了過去,裘樹民上了弦,稍稍瞄準就射了出去,聽聲響顯然是沒中。
數息之後,隻聽咚地一聲,似乎是那人跳上了車頂。錢昭牙齒打顫,將短刀拔了出來。
車頭傳來打鬥聲,應是那人與裘樹民纏上了,馬兒失了控製,隻管往前跑。錢昭好不容易穩住,撲出車廂外想去幫忙,可惜已用不著,裘樹民將那人一刀斬下車去。
剛鬆了口氣,馬兒卻在此時嘶鳴著衝下了一個斜坡,車子失去了平衡,連人帶車翻滾而下。
不知昏睡了多久,錢昭感覺有東西在戳自己的胳膊,暈暈乎乎地睜開眼,探手一抓,發現是根馬鞭。
裘樹民坐在幾尺外,壓低聲音道:“有狼。”
錢昭本來已摔得辨不清上下左右,聽了這話不禁寒毛倒豎,一骨碌爬了起來,顫聲道:“在哪?”
裘樹民用馬鞭指向十數丈外一個緩緩靠近的黑影。
雪已停了,視線能及的範圍擴大了許多,錢昭能瞧見那狼背上厚實的毛皮隨動作起伏漾動著。她直覺想轉身逃去一個安全堅固的所在,但四周荒野茫茫,哪有蔽身之所。裘樹民仍坐著不動,她知有所不妥,便問:“你怎麽了?”
“我被那馬賊傷了腿,剛才滾下來似乎還斷了根肋骨。”裘樹民按著胸口回道。
錢昭渾身疼痛,心中又怕得要命,幾乎站不穩,強自鎮定從地上抄起一根木棍。馬車摔得稀爛,這也不知是車上哪裏的部件,雖不見得能派上什麽用場,起碼可以稍稍壯膽。她橫跨兩步,擋到裘樹民身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狼。
裘樹民不想她竟有這等勇氣,恨自己挪動不了,四下扒拉搜索著,想找到遺落的鋼刀。
那狼已在三丈之內,與散著幽光的眼睛對視,她反而鎮定下來。你是餓麽?她緊了緊手中握著的木棍,心道,不過,想吃我這宵夜也沒那麽容易!
裘樹民沒找到刀,卻發現了弩機,一把抓在手裏,對錢昭喊道:“丫頭,讓開!”
錢昭還未來得及反應,那狼就率先有了動作,嗖地躥向裘樹民,隻聽“嘎吱”一聲竟咬在了弩機上。箭隻有一支,就算箭壺還在也來不及上弦,裘樹民不敢隨手就射,用未傷的腳踹在狼肚上。
那狼吃痛放開了弩機,卻不退後,直往他喉嚨啃去。裘樹民慌忙低頭,就見一根木棍伴著勁風掃過眼前擊中狼頭,“咚吱”,木棍折裂的聲音傳入耳中,讓他驚出一身冷汗,要是那棍子剛才敲在他頭上,那腦袋還不開花!
他來不及後怕,趁那狼被打得半暈,掙紮著想站起來的當口,端起弩扣動機括就把箭射了出去。□□命中狼腹,那狼“嗷嗚”一聲就倒下了。錢昭卻怕它沒死透,半折的木棍毫不猶豫地往它身上頭上招呼,那狼慘叫著咽了氣,但直到木棍折斷的一頭飛了出去她才停手。
裘樹民一手捂著胸口,一手壓著腿上傷處,道:“行了,都被你舂成肉泥了。”
錢昭剛才把吃奶的勁都使出來了,聽了這話便脫了力,跌坐在地上喘氣,緩了緩才問:“你傷得如何?”
生死關頭一過,裘樹民呼吸都覺得疼,咳著回道:“興許挨不過今晚……”
錢昭爬起來,坐到他身邊,看那傷腿還不停滲血,便道:“包紮一下,死不了。”
裘樹民卻抬頭指著上道:“看,多漂亮,便葬身狼腹也不冤。”
錢昭聞言也仰頭望去,隻見一道河橫貫夜空,繁星璀璨。大風吹走了雲翳,四野空闊,銀河就像一條墜滿寶石的紗巾,錢昭躺在雪地上,伸開雙臂,仿佛一撈就能將那紗摘下來抱在懷裏。活著才能見此下至美,誰會想去死呢。她坐起來,把裘樹民袍子的襯裏撕下一條來,在他傷處裹了一圈紮緊,道:“你還欠我一張餅,莫非要到閻王殿裏還?”
裘樹民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吐在雪地上,大笑道:“你這丫頭還惦記那餅!行,待能活著回去,爺爺給你做頓削麵吃。”
錢昭站起來,借著星光在四散的碎片中翻找著能用的東西,果然被她找到了裘樹民的大刀,拋了給他,道:“就一碗麵,稀奇個什麽勁。”
裘樹民把刀抄在手裏,頓時有了底氣,道:“你裘爺爺做的麵,那筋道那鮮美,吃過沒有不讚的。丫頭還敢瞧不起!”著自己口水都快流出來了,立馬用手在嘴上抹了一把。
“這牛皮吹的!我等著嚐呢。”錢昭在不遠處發現了自己的包裹,以及兩口木箱。那箱子木殼已碎,皮質的內囊卻完好無損,裏頭的東西散了一地,每一條拇指粗細三寸來長,在星空下反射著冰冷的金屬光澤。她拾起一根,觸感冰冷,入手沉重。
她終於明白為什麽馬賊盯著他們不放了,那竟是滿滿兩箱子金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