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第三十章
剛進關城便遇到一場滂沱大雨,一行人便停在泰安寺的石台券洞下避雨。錢昭獨自坐在車內,聽外麵嘩嘩雨聲,打起車簾,映入眼中的卻是大理石壁上栩栩如生的浮雕。
趕車的漢子劉大牛這時問:“錢姑娘要不要下來走動走動?”
錢昭坐了大半日,腰酸背疼胳膊腿都僵了,欣然答道:“好。”她跳下車,踩在巨石鋪就的地麵上,一邊甩著手腕活動筋骨,一邊四顧打量。隻見所處之地好似一座城門之下,門洞長達五丈,梯形券頂高約兩丈餘,兩壁全是精美石刻。
躲雨的人無所事事,大都也在仔細看那些石刻。劉大牛道:“這頂上雕的菩薩,下邊是王吧,比俺們那邊廟裏的好看。”
錢昭指著懷抱琵琶衣帶飄舞的刻像道:“這是持國王,護持東勝神州。”
劉大牛便指著其他幾幅問:“那幾尊都是什麽名頭?”
“分別是北方多聞王、南方增長王、西方廣目王。”錢昭一一答道。
劉大牛撓腮道:“唔,俺也記不住。”
錢昭道:“你又不是居士,記不住也沒什麽要緊。咦,這城門竟是元朝時候所建。”
“你怎知道?”劉大牛疑惑地問。
“喏,壁上有功德記。”錢昭道。
劉大牛望著石壁上陰刻的幾種文字,跟書似的,不由肅然起敬道:“你竟認得這些?”
錢昭笑道:“除了漢文,都不認得。”
劉大牛再仔細瞧,果然在其中看到了漢文,不由撓頭而笑。諾大地方隻聽見自己笑聲,未免太過安靜,他再瞧四周,見過路的客商或站或蹲都聽著他們話,便瞪起眼衝人群喝道:“看什麽看!”
他生得魁梧彪悍,又身攜兵刃,嚇得那些人都轉了身,卻還是拿餘光瞥視,他隻得向錢昭道:“東家奶奶,還是車裏坐吧,心濕了鞋。”
便在這時,秦殊華撐著傘進了券洞。她見錢昭扶車轅婷婷而立,分外招眼,不由皺眉道:“咱們車上話。”著便扶了她踏著腳凳鑽進車廂。
錢昭見她肩頭下擺都濕了,便取了帕子遞於她。
“謝了。”秦殊華接過,抹了臉道,“等雨些便出關。”
錢昭點了點頭,也不問文引是否齊備,想來他們自有辦法。
不大一會兒,上隻剩蒙蒙雨絲,劉大牛趕著馬車出了券洞。秦殊燁等人騎著馬在關城處等候,一行人出了甕城,沿著雨後泥濘的官道往北而去。
錢昭從車窗處望著漸遠的居庸關,城牆沿兩側山脊蜿蜒而上,一座座烽火台在雨霧中若隱若現,最高處隻隱約可見敵樓的陰影。繚繞的雲霧把山體和枯枝都染成了或濃或淡的墨色,連赭黃的長牆也罩上了一層煙灰。
道旁山坡上杏花盛開,在水墨畫卷中添了一抹亮色。錢昭將手伸出窗外,拂過不時伸到車前的枝條,夠了滿手雨水和散落的花瓣。
秦殊燁在後麵見了,策馬衝上一處緩坡,折下一段開得最盛的花枝,轉回來從車窗處遞與錢昭。
錢昭十分驚喜,捧著杏花道:“多謝。”
秦殊華將馬讓給了秦殊燁,隻得與錢昭一塊兒乘車。她瞧了一眼水淋淋的粉色花枝,挑眉問:“師兄,怎的沒折一段給我?”
秦殊燁聞言愣了,訥訥道:“忘……忘了。”這倒真不是忘了,隻是從未將師妹與花兒想到一處。
秦殊華望著呆氣的師兄,搖了搖頭道:“算了。”
錢昭摘了一朵花,壓在秦殊華發髻上,側頭看了看,笑道:“很好看。你摘一朵我戴。”
秦殊燁紅了臉,自覺窺視女兒家乘的車十分不妥,連忙放下簾子避開幾丈。
午後終於路過一個村,便在路口唯一的食肆打尖。
這一行人,除了傅百山與秦殊燁師兄妹外,連劉大牛在內還有三名大漢,都是秦殊燁師父的門人,此時便聽秦殊華號令。
秦殊華拉著秦殊燁避到遠處話,傅百山不喜錢昭,獨自坐在角落,錢昭與那三人圍著一張桌子,總覺得格格不入。
那食肆老板送上一大盤烙餅,錢昭就見他裝盤時上邊飛起一層的蒼蠅,惡心至極,哪裏還有胃口。那三個漢子視若無睹,一人拿起一張,卷著醬菜大吃起來。最後剩下一張是錢昭的,她其實早餓得前心貼後背,可對著那張餅,卻實在下不去手。
三人中一個叫裘樹民的就伸手把那餅取了去,啃著道:“你不吃,別糟蹋了。”
錢昭隻覺胃裏翻騰,不知是饑餓還是惡心,盯著他一口一口吃完。劉大牛見狀,推了裘樹民一把,道:“你欺負人姑娘家做什麽。”
裘樹民被錢昭盯得發毛,喊老板再送餅來。
錢昭阻止了,抿唇道:“你吃了我一張餅,我得記著。”
裘樹民瞧著她道:“咿,你個丫頭愣得記仇!”
秦殊華和秦殊燁站在馬車旁,秦殊華望著食肆方向,問道:“她是怎麽回事兒?容貌瞧著跟前兩日有些不同。”
秦殊燁撫著馬脖子,回道:“有人給她改過樣貌,過兩估計就能全恢複了。”
秦殊華皺眉問:“她原來長什麽樣?”
秦殊燁答道:“差不多吧,比現在再好看些。”
秦殊華道:“現在就夠惹眼的了。師叔也許得沒錯,她的確是個禍害。”
“師妹!”秦殊燁懇求道。
秦殊華歎了口氣,道:“知道了,我不會丟下她的。”
秦殊燁一向信得過師妹,她這麽,自然能做到,鬆了口氣道:“她孤身一人,十分可憐。”
秦殊華心中隱隱不安,她曾見錢昭隨身一樣飾物,蝶戲花鑲藍寶金簪,精巧華貴非常,在王府料來也不會是尋常妾侍,這等美人哪會甘於平淡。
中午沒吃東西,錢昭餓得兩眼發花,捂著肚子無力地靠著車壁。黑之前,一路上再無補給之處,讓她後悔不已,早知如此,哪怕再肮髒的食物也可入口。她餓了一便覺得難熬,不知饑饉之年,農人怎活下來。
除了吃飯,更尷尬之處卻是行那方便之事。初時她一遇內急還想尋茅廁,在京畿集鎮雖有些髒臭,好歹還能忍受。出了居庸關,所謂“茅廁”便連遮頂的茅草也見不到了,好些的也就是用稀疏木條編成圍欄,黑黃之物橫流,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錢昭隻在外麵看了一眼便落荒而逃,上了車還幹嘔不止。
後來實在憋得急了,隻能跟秦殊華求救。秦殊華愣了愣,看她漲紅了一張臉,也沒有流露絲毫嘲笑的意思,就帶著她去野外僻靜處解決。
錢昭這麽磕磕絆絆地適應著,即使關溝崎嶇顛簸也不如吃喝拉撒等事讓她煩惱。
如此幾日到了宣化府,秦殊華忽然要帶她去添置冬衣。錢昭百思不得其解,問道:“都三月了,入夏也未遠,買棉襖做什麽?”
秦殊華答道:“我們有些事要出口外,那邊還下雪呢,你這身衣裳捱不過去。”
錢昭聽要出長城之外,興奮不已,欣然跟隨秦殊華去采購,自掏腰包買了羊羔皮襖子、皮帽、皮靴、手套等禦寒衣物。
宣府原是明季九邊重鎮之一,百年前有蒙古人,近幾十年是滿人常扣邊而入劫掠,故而明時城防森嚴。如今北京城頭旗幟已變,宣府鎮的後顧之憂便沒有了,清廷因兵力有限,在此地駐守的八旗軍人數並不多。
因暫無戰事陰影,宣府街頭比過去熱鬧了許多,因是出口外的必經之地,也成了客商雲集的所在。
秦殊華帶著錢昭跑了幾家成衣店試裝,卻引了不少人側目圍觀。她深覺不妥,於是匆匆塞了她幾件能用得上的,便領著人付賬回程。
在張家口接下了幾車貨,同行人中便多了幾個夥計,秦殊華領著突然變成商隊的一行人向北進發。
錢昭與劉大牛並肩坐在車前,打聽道:“原來你們還跑買賣啊?”
劉大牛瞧了她一眼,回道:“不然俺們吃什麽?”
“我以為大俠都是餐風飲露。”錢昭笑著,又問,“是押鏢還是自己販貨?這回是去哪兒呀?”
劉大牛道:“這俺可不知,你問掌門去。外頭風大,你去車裏坐吧。”
“不,外邊風景好。”錢昭緊了緊被寒風吹得鼓起的大氅,看身後倒退的莽莽山巒,枯黃的草木上積著殘雪,一派深冬景象。想現在已陽春三月,京師的槐花開了,江南應是桃紅柳綠。
沿著山路一直攀升了幾十裏,錢昭終於見到了前邊陡峭的坡頂之上,綿延無盡的長城。此時山口風愈來愈大,打在臉上猶如刀刮,錢昭壓住皮帽,問道:“翻過這山便是出關了麽?”
劉大牛吼著回道:“嘿,這可不是山,是壩子。知道是哪不?”
錢昭也隻能喊著話:“不知道。”
“野狐嶺,古時候打過大仗,到處都能見到人骨頭。”劉大牛一邊驅車一邊道,“這裏的風妖著呢,當地人叫‘黑風口’,心把你吹跑了。”
錢昭聽了這話反而半站起四處張望,劉大牛扯了她坐下,她才道:“我知道野狐嶺,是蒙古與金國交戰的古戰場,此役金國大敗。”
“丫頭知道得真不少!”劉大牛道,“好好坐著。口外蒙古人凶著呢,再多話心割了舌頭去。”
錢昭哪裏怕,哈哈大笑:“你哄誰呢,我會蒙語。”其實也並不會多少,想來勉強夠用了。
當穿過長城到達山頂時,錢昭終於明白為什麽這叫做“壩子”。原來所謂的山頂竟是一處無邊無際的高台,極目所見之處是遼闊平坦的大地,覆著冰雪的茫茫荒草往北向遠方延伸。地麵陡然抬升,空卻仍在那裏,雲朵就像隨手可摘。
頂著刺骨冰寒的大風在一處高地回頭往南眺望,起伏的燕山餘脈仿佛成了褶皺,水紋般撫拍在壩底。
原來塞外是這個樣子!
車隊在關口納了稅銀,又繳了孝敬,便即啟程。
劉大牛望著嗦嗦發抖的錢昭,問道:“真不進車裏?別凍壞了。”
錢昭一邊打顫一邊搖頭,連眨眼都怕錯過奇景。
劉大牛見她這樣子,笑道:“一路都是這樣,有啥好看的!”
遠處有好多碎石壘起或黃土夯築的高台和道路,有些像墳頭包似的,都沿著壩頭懸崖處延展,錢昭指著問道:“那是什麽?”
劉大牛嘿嘿笑道:“不知道了吧,這是古時候的長城。柳先生,有可能是秦朝漢朝的。”
錢昭腦袋凍得發木,根本沒去琢磨誰是“柳先生”,隻是呆望著一群雪白的羊羔,像翻越田埂一般踏過千年多前的古城牆,咩咩叫著從車前穿過。
晚間商隊在一處避風的草場紮營。秦殊燁從牧民那裏買來一隻羊,架起烤得金黃,滋滋地往外冒油,香氣饞得所有人都流哈喇子。
秦殊燁單獨給錢昭切了一盤,她初時不明白有什麽區別,嚐過以後方知,原來隻這一塊加了香料。羊肉帶著微微的膻氣,錢昭抓著骨頭啃得十分幹淨,見一旁劉大牛三人吃完還吮手指,她笑著也學將起來。
飯罷,眾人圍坐在大帳中烤火。劉大牛:“前些年來這裏,沿著長城駐軍幾千,現在就隻剩稅關了。”
秦殊華歎道:“明時此處是邊塞,如今對滿清來已成內腹,自然不需這許多駐軍。”
錢昭道:“的確是為了省錢。降叛滿清的宣府巡撫李鑒曾上奏清廷,要求裁撤冗兵。記得原有在冊官軍七萬多,但打起仗來又沒這許多人,大約吃空餉的多,於是他建議索性全裁了。所以宣府鎮如今也沒多少兵了,以後估計總兵的官職都不會設。”
眾人都是出身草莽,何時聽過這等朝野軼聞,都覺得新鮮有趣。劉大牛知道錢昭會故事,興致勃勃地引她話,道:“七萬多那可得吃多少糧啊?這麽多兵要是都拉去打韃子,哪會縱他們入關。”
秦殊華不屑道:“打什麽清兵。李闖都沒擋住,一哄而散了。”
錢昭對此不置可否,隻是道:“駐兵所費先不提。九邊築長城的花銷,一丈大約需要九千兩,省一些也得七千五百兩,宣府邊防一千三百多裏,光這個就要近千萬兩。崇禎年東邊平遼,西邊繳賊,軍需開支極大,之後連修整之費也出不起了。其實,滿清把蒙古掃平了,把邊塞變做腹地,倒是一勞永逸的法子。”
到這裏,傅百山刷地站起,指著錢昭鼻子道:“賤婦,還不是滿清奸細!在此處還拍韃子馬屁!兩年前韃子屠了江南,殺得你們南人連祖宗都忘了嗎?”
錢昭站起來,望住他問:“兩年前,什麽時候?”
傅百山想也不想,答:“順治二年,忘性夠大啊!”
錢昭道:“順治二年?不是弘光元年麽?”
劉大牛聽了,忍不住噗哧笑了出來。
傅百山惱羞成怒,拔劍就指向她。
眾人都上前來攔,秦殊燁也提刀在手,氣氛頓時劍拔弩張。
錢昭側走了幾步,站在秦殊華身旁,道:“一提誤失就暴跳如雷,莫非掩耳盜鈴燕京城就能奪回來,韃子就能死絕了?滿清掃平塞外不錯,怎麽我們漢人就不能做。一個漢子沒種破敵,隻知破口大罵,既沒腦子又失勇武,怎麽還有臉活著!”
傅百山氣炸了肺,哪還忍得住,一劍刺過來,秦殊燁挺身而出,拔刀蕩開他的長劍,兵刃相交隻這一記,便聽秦殊華喝道:“夠了!”
傅百山見秦殊華眼含怒色,知她護短,如動手定討不了好,咬了咬牙提著劍就出了大帳。
秦殊華對錢昭道:“年紀,可知逞一時口舌之快有百害而無一利!”
錢昭自是不服,卻也沒什麽。倒是劉大牛扯了扯秦殊華道:“掌門,錢姑娘得也沒錯,柳先生也大明失德,才會遭滅頂之災……”被秦殊華一瞪,便不敢再。
這場圍爐夜談,便就此不歡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