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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奇怪的是,昨天,馬家的大碾棚,圓圓的碾盤中間用來固定石碾的那根手腕粗細的鐵柱子,竟然自己從碾盤上拔高了三指多的距離,那囫圇個子的石碾滾子竟然也從中間裂開了一道細細的長縫,裂縫裏還隱隱看到有紅色的血跡,蜿蜒流出,眾人皆為驚訝。幾乎同一時間,馬府的那些花貓忽然瘋掉了,一隻隻吱吱尖叫著躍上了牆頭,一起竄出了馬家。有一隻嘴裏還叼著一隻剛出生沒幾天的小貓,小貓還在喵喵的叫著。它們忽然不知道竄去了哪裏,好像被追趕似的。一連幾天,夜裏,整個鎮子裏的人都聽見鬼頭街上有陰兵經過,隱隱還響著鏗鏘的鑼鼓聲,看那影像,影影綽綽,好像從眼前經過,聽那聲音,似聽不明白可又在耳鼓裏分外真切。這鑼鼓音一響就響大半夜。鎮上的人起床後無不臉上都多了兩個黑眼圈。遠在百裏外的盤龍山也刮起了凶猛的山風,山風像是刀子一般,比往年來的猛烈,刮得山林嗚咽作響。最奇怪的是香積寺,寺裏的毒蛇突然一夜間沒了蹤影,怎麽著也找不到,要知道那可是成百上千條,整年生活在這裏。現在突然消失,一條也見不到,像是不曾有過這種活物一樣。這一件件一幢幢,讓人心裏異常詫異,盤龍鎮這個地方可是多少年沒見過這種異世之狀。


  劉瞎子的歌聲一大早又在盤龍鎮響起,分外蒼涼,聽來分明是收割完了莊稼的空蕩蕩的曠野上鼓著的一陣陣盤旋的風。劉瞎子也老了,前段時間得罪了漢奸頭子,讓他們抓了去投進了大獄好長一段時間,放出來後就很長時間未見身影。此刻,他枯幹的頭發如一堆亂草,亂蓬蓬堆在一起,頭上正中,還紮著一朵白花,瘦削的臉龐,青黃的臉色,帶著幾道暗褐色的傷疤,像是幾條山裏青蟲子趴在上麵,他一雙眼睛眯著,透著一線亮光,眉毛倒擰,像個山字,手裏拄著一根人頭高的破竹竿,下端開了裂,竹竿中間七長八短纏著一些碎布片,沒纏嚴實,還耷拉著一塊塊破布頭,腳上趿拉著一雙破草鞋,腳上滿是泥土。瘦成一把把的身體,好像一陣風就能吹到,拖著踉蹌的腳步,拖著幾聲咳嗽。見者無不大駭,劉瞎子不是已經死在鬼子手裏了嗎,怎麽此刻又會出現?老人踽踽走過鬼頭街,轉眼間不見了身影,隻聽見歌聲在城中回蕩:

  天羅羅,地羅羅,天圓地方一個饃;金羅羅,銀羅羅,金銀滿堂不嫌多;南羅羅,北羅羅,南南北北布衣多;白羅羅,黑羅羅,世間萬事皆因果;好羅羅,壞羅羅,一把鑰匙一把鎖;早羅羅,晚羅羅,早早晚晚一個穴;風羅羅,雨羅羅,風風雨雨橋頭多;笑羅羅,哭羅羅,從來秤杆配秤砣;大羅羅,小羅羅,轉眼相逢又相別;你羅羅,我羅羅,


  哈哈一笑兩不著;長羅羅,短羅羅,鍋碗瓢盆磕碰多;生羅羅,死羅羅,生生死死又如何。


  馬府大門前,荷槍實彈的鬼子兵早就站了長長的兩大溜,此刻,雄田大佐帶著小野少佐,還有四五位鬼子的大官,板著臉,挎著刀,披著黃呢子大氅,騎著東洋大馬,後麵還有一位翻譯,“太君閣下”,站在一邊此刻快步上前迎接的那位披著一身鬼子皮的漢奸大隊長,還有大個子的盤龍山二當家的,還有龍縣長,還有缺了一顆牙又從日本人那裏補上了一顆大金牙的爛腸子崔五爺,還有其他漢奸們的大小頭目,都齜牙咧嘴的笑著,點頭哈腰向太君問好,那臉上笑的比主子還歡,全不似這今兒的天氣。


  大太太孤身一人端坐在大廳,一張黃花梨老太師椅,桌子上一壺沏好的上等普陀山金銀花茶,還有那串一直掛在脖子上的佛珠此刻也被摘了下來擺在了桌子上。鬼子們來到,嚷著要老太太交出藏寶圖,一個個似一隻隻螃蟹,張牙舞爪。


  大太太麵對他們別無多言,也沒有了往日的寒暄,是麵無表情,眼光在眾人身上慢慢掃了一圈。緩緩起身道,“跟我來。”一大隊鬼子兵湧進院子,院子裏各個角落都站上了鬼子兵,都端著槍,房上院子中的一些地方都架上了機槍,黑洞洞的槍口朝著盤龍鎮各個街口,佛緣堂外也全是鬼子兵,把這裏圍了整整一大圈。


  佛緣堂是一座二層樓閣,從正廳穿過回廊,再走過一道影壁牆,就到了後院,再拐過一個大花園,沿一排無花果樹樹蔭下走過,盡頭便是佛緣堂。樓是青磚土樓,外層是磚,裏層是土,牆厚樓高,牆角處苔痕斑斑,綠色的苔蘚如綠色的氈毯,油油的招搖,整個建築屋頂高聳,簷牙高啄,屋上覆蓋黑色陶瓦。進了樓內,一樓是雜物間,擱著一些用舊的窗戶門扇,桌子凳子還有一些柳條框子,空空的,沒盛什麽東西,但卻堆著一些香燭紙馬。但整個房間很幹淨,顯然是經常打掃。沿木質樓梯拾級而上,腳下木梯咯咯作響,顯然是有些年歲了,樓梯上纖塵不染。大太太在頭前,雄田跟在後麵,手裏暗暗攥著一把短槍。眾人放輕了腳步,一個一個跟上。樓梯折了兩個拐彎,成半環狀,再往上便到了二層。


  “這座樓還是先祖乾隆年間修的,算起來有二百多年了,這座樓啊,陪著馬家經曆了多少風風雨雨了。”老太太走得很輕很慢,“這樓梯也有三十多年沒修了,可是有點硌腳了。我們馬家啊,這些年可是多災多難。太老爺,太爺,老爺,都是死於非命,留下這一大家子老幼婦孺。”說到這裏,老太太長出了一口氣,“這些年,也早該修修了,看看,都老成什麽樣了。這日子啊,不頂混,剛剛開了頭,一轉眼就


  到了盡頭啊。”大太太停住了腳步,撫摸了一下牆上一塊掉了牆皮的地方,兀自自言自語說著:


  “當年啊,馬家先祖避難來此,就是為了保全血脈,給後世子孫留一份平安。可沒成想,世道無常,到了今天,馬家竟是大難臨頭,滅頂之災,猶如當年,這佛祖不知還有眼嗎?人生難料,世道輪回,命裏劫數,馬家今天遭此大難。”


  到了二樓,這是一間閣樓,房間北向,南邊無窗,隻在北麵開了六扇小窗,小窗不大,每個如棋盤大小,鏤花窗格,所有的牆上都拉著厚厚的帳幔,一個漢奸去把帷幔一拉,露出了一點點牆麵。鬼子官擺了擺手,沒有說話,漢奸沒再繼續拉開。青磚鋪地,牆是白石灰粉刷,年久變色,成了土灰色,但過眼無塵,牆角也看不見蜘蛛網。


  剛才在佛緣堂前,還未等的及上樓,大太太抬頭看見了二少爺,幾天不見,兒子瘦了,瘦的皮包骨頭,麵色蠟黃,顫顫巍巍站在那裏。二少爺抬頭也看見了大太太,幾日不見,忽的發現母親頭上銀發多了許多,他不禁小聲啜泣起來。大太太上前一把摟住二少,好半天沒有鬆開手,等哭過了,才把兒子上下打量,扶扶兒子腰杆,拍拍兒子肩膀,讓他站直了,在他耳邊說道,“站直了,我們馬家人天生就是硬骨頭,從來不會折彎。”說這話時聲音不大不小,柔中帶剛。鬼子們也聽得清清楚楚,他們使勁皺皺眉。


  二少、三太太等十幾人是被日本人從車上驅趕下來的,身上都緊緊捆著繩子,滿是傷痕,頭發全部剃得精光,好像是十幾個少林寺和尚。除了二少爺,其餘每個人的頭上、手上都包紮著一層層繃帶,步履艱難,三太太更是被打的連站都站不住,兩個鬼子兵拖拉著。十三位親人,十三位傷員,十三個血債。


  大太太眼底的淚一下湧上眼角,在那裏一個勁的打轉,但她硬是咬住牙沒流下來。“劉管家,帶他們先去療傷。”“是。”“就到鎮上百草堂劉大夫家,給他們敷藥療傷。”“是。”“慢。”雄田的副官一下豎起一隻手,“這些人,乃是皇軍要犯,恐怕.……”“哎,副官,怎能無禮。”大太太沒做聲,轉過臉看著一處牆角。好半天吐出一句話,“人命關天,馬家豈能坐視親人遭難,他們是替馬家擔災,馬家怎能不管。我看,幹脆你們把我也一塊和他們都抓去吧。一了百了,豈不更好。”“這.……”雄田皺了一下眉頭又迅疾舒展開,眼珠子滴溜溜轉了幾圈,然後說道,“讓他們去,放行。”說著一擺手,手下的人連忙放了二少爺等人,替他們解開綁繩。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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