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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多好的一個小夥子。四鄰八舍的哪個沒吃過他的豆腐。可是日本人來了,日本人也愛吃,他就隻能供應日本人豆腐。他呢也能幹,也不怕和日本人打交道,他常說自己賺日本人的錢,不賺白不賺,這人呢沒有和錢有仇的,無論到哪裏,是金子就三分親。一來二去他成了日本人的良民典型,拍了照片,掛在豆腐坊外,水生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妥,照樣天天掛著,誰也不得罪。日本人還給他特別批示了它的糧食經營許可證。但是,大家都知道,遊擊隊來了,他也悄悄地送給遊擊隊糧食和豆腐。他自己稱這叫八方作揖,四季來財。用他自己的話說,“隻要能發財就行,咱不為非作歹,管他天下好壞,與我無關,隻要過好自家的小日子就行。”日本人掃蕩時,要他備軍糧,要他供應曬幹的豆腐幹。結果日本人搞得慶祝魯東滅共大捷會上,他作為親日代表戴著大紅花被安排坐在台下,誰料想八路軍遊擊隊的炸彈在會上炸響了,炸彈一響把他也給炸死了,從此豆腐坊關門了,小鎮的石磨沒了,那守著豆腐案子甜甜的叫賣聲沒了。”
是啊,少了他的豆腐,鎮上也少了一味絕好的下酒菜。它的豆腐嫩的像是凝脂,煮出來飽滿,吃起來香甜,有一種回味於唇齒間的豆花香。他的豆腐燒出的湯汁,一開鍋乳白一片滿鍋噴香含到嘴裏有老娘親做的飯的味道。那一口八角古井,他自家獨有,水質特好,旱澇不竭。用這水泡豆子,即使三伏天泡上兩天也不會酸,婆娘們常吃這水皮膚頭發都特別好看。
井口邊一色青石板,八塊石板,被水浸潤的濕潤亮澤,石板縫裏都是青苔的模樣,一架轆轤架在井口上,每天準時咿咿呀呀。可這鬼子來了,水生死了,井也被鬼子填了,他的叫賣聲,井口的轆轤聲,竟自此成為絕響,老天爺知道了大概也會心傷。
他們說著外麵發生的事情,數落著日本人來之後犯下的血案,一樁血案就是一個家庭破碎,一樁血案就是一筆血債,他們來中國就是為了殺中國人,把中國人中有血性的都殺幹淨了,淨剩下一些哈巴狗,像扒眼子白龍縣長之類的人物,歹毒的日本鬼子是要把咱們祖宗留下的血脈全給殺絕了,把中國變成他們自己的!這年頭,狼群未滅,餓虎又來,我們這些窮人根本就沒活路!他們早晚會得報應的,說到這裏他們都覺得這是一定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天理是不會錯的,可是誰來給他們報應呢,什麽時候他們才得到報應呢?他們實在不知,心裏又不免有些惶恐!
說著說著就說到了戲班。
“戲班子現在比以前還糟。班主也讓鬼子抓走了,還抓了好幾個人,紅豆也抓去了。我們這些老家夥在戲班裏剩的不多了。
”“紅玉呢?”“唉,別提了,這個女子算是走了眼了,她啊,早就成了扒眼子百這個狗漢奸的相好的,戲班子成了他們二人說了算嘍。吉祥戲班算是完了,到頭了,早就姓日了。”“這個玩意。”虎爺氣的胸脯子鼓鼓的,狠狠地捶了一下床,嘴角都咬出了血。
“這人呢,以利交者,利盡而交疏,以勢交者,勢傾而交絕;以色交者,色衰而愛渝;以道交者,道遠而情長。”說完虎爺一聲長歎。
“就前幾天還去給日本人唱了一場堂會。唉,不說這個了。”“那你接下來打算——?”“還能有什麽打算,這一把年紀,什麽也幹不動嘍,回頭啊,我也得離開戲班嘍,回頭幹什麽,唉,誰知道呢,走一步算一步吧。也許就是等著死呢。”老孫頭歎道,眼淚吧嗒吧嗒掉下來,過了片刻,他擦了擦眼淚問虎爺,“你這裏呢,有什麽打算?”“還能有什麽打算,你看外邊——”
虎爺衝窗外努了努嘴。
“也是啊,剛才進門還得先給他們一塊大洋。不然還不讓進呢。唉,一群瘋狗啊。這世道,都什麽世道啊。”“是啊,唱了一輩子戲,在台上風光了一輩子,沒成想自己倒落得這般下場,真是世事難料,人生如戲啊。”“好在我們還活著,戲裏那些帝王將相才子佳人可都去了。”“活著?讓我看呢,還不如死了呢,這天日,生不如死啊。”虎爺感歎道。“是啊,死了好啊,死了好啊。死了可是一好百好,倒落個幹淨了!”老孫頭也感慨著。“我們死了不要緊,可她們呢?”老孫頭衝院裏伸伸頭。
這時,外邊的水燒開了,虎爺的妻子提著銅壺進來,“來,大家喝水了,喝點開水。”正拿起杯子放到桌子上準備倒水。院子裏一聲高呼,“老東西在幹什麽呢?”話音未落,門簾子一下甩開,一個身影一腳踏了進來,“吆喝,人還挺熱鬧的嗎?”來得正是扒眼子白,進得屋來,兩個白眼珠子一轉,看了看虎爺,又瞅了瞅老孫頭,老孫頭忙站起來,“你坐。”虎爺沒動彈,眼珠子向房頂上瞅著,壓根就沒理扒眼子白,虎爺的妻子拉著孩子站在一邊,“喝水,軍爺你喝水。”
扒眼子白沒搭話,“我說虎爺,挺滋潤的嘛。這有吃有喝的。”說著把桌子上老孫頭剛剛提來的包裹打開,他拿手胡亂扒拉了一下,一股草藥味彌漫開來。“挺會享受的嗎。怎麽,腿好了?”虎爺沒理睬,虎爺的妻子趕緊把銅壺放下。扒眼子白轉過頭瞅著老孫頭,眼睛上下打量,眼珠子泛著白滴溜溜亂轉,看的人心裏發毛,“老東西,誰讓你來的,好大的膽子,皇軍的要犯你也敢來串通,我看你是活膩味了。”“虎爺怎麽成了犯人了.……”“吆好,還不服是嗎,看不出你倒
嘴硬,敢和大爺我頂嘴。我看你也不是什麽良民。媽的!”說著伸手就把短槍掏了出來。“不得無禮。”虎爺喊了一聲。“老孫頭,回去吧。”虎爺對老孫慢慢說道。老孫頭看了看虎爺,眼裏的淚珠子又開始往下掉。“滾,再不滾老子斃了你。”說著扒眼子白對著老孫頭揮了揮手裏的家夥,老孫頭慢慢往外挪身,“快滾,再敢到這兒來我崩了你。”扒眼子白說著話語氣急敗壞的飛起一腳把剛剛放在地上的銅壺踢翻在一旁,熱水撒了一地,冒著騰騰的熱氣。
回過身來,扒眼子白滿臉堆上壞笑,“虎爺,蒙太君抬愛,特意派了幾個花姑娘過來跟你學戲,同時呢服侍你老人家。這下你滿意了吧。”說著哈哈大笑,一回頭,大聲道“進來!”隻見門外走進三位女子,個個穿的豔麗,濃妝豔抹,衣服怪異,露著大白胳膊大白腿的,站在虎爺麵前搔首弄姿,虎爺看得出這是幾位青樓的女子,是做“雞”的,“虎爺,我們幾位今兒起就拜你為師了,你可要多指點,我們會好好服侍您。”說著,幾人道一個萬福,然後咯咯的笑了,嘴巴擦了厚厚的胭脂,擦得紅紅的,像是吃了死孩子似的。“你們——”“你——”虎爺指著他們,“我們從今兒起可是天天來。”“是啊,她們可是天天來,你可得教好了,趕明兒日本人會過來給你們一塊合影留念,還要登報紙頭條呢。虎爺,你就等著吧。”“對啊,虎爺,我們可就沾你的光了,你可要手把手的教我們啊。我們嘛,想要時你可就吩咐一聲,保證把你伺候的……”說著一位還飛了一個媚眼。把虎爺氣的身子直打哆嗦。“你們,滾,滾,從我家裏麵滾出去。”虎爺的妻子咆哮著,用手一指外麵,渾身哆嗦,臉色可怕。眾人正欲爭執,忽聽床上虎爺啊的一聲,口裏噴出一口鮮血,把被子染紅一片,虎爺的妻子和孩子連忙跑過去照顧虎爺,顧不上再和這群流氓糾纏,這夥人一見此情此景,不慌不忙扭身走了,走時還不忘丟下一句,“你們忙著,趕明兒我們再來。以後啊,我們可是天天來。”“畜生。”虎爺的妻子罵道。再看虎爺,麵如草紙,躺在床上,嘴裏嘟囔著,“死了好,死了比活著好啊。”
紅玉這期間也來過,如今她已經是扒眼子白的女人,眼裏噙著淚,來到就跪在虎爺麵前,話還未曾開口,就被虎爺轟了出去,此後再也沒有來過。
日本人派了妓女來虎爺的家裏,說是拜師學藝伺候虎爺,此後這段日子幾個妓女白天來黑夜走,擋都擋不住。虎爺氣的幾次吐血,但是對於妻子拿來的草藥他卻點滴不喝,無論怎麽勸他就是不喝,把妻子急的一個勁的抹眼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