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是年舊曆正月初六,盤龍山土匪隊伍襲擊了過路的日軍運輸隊。這一次打了個漂亮的伏擊戰,鬼子的運輸隊做夢也沒想到子彈會突然從頭上飛過來。土匪們懷著刻骨的仇恨和奔放的烈火,衝向鬼子,土炮、鳥槍、長槍短槍,還有閃著寒光的大刀片子,鬼子兵雖然猝不及防,但還擊也猛烈,一個個瘋了一樣的抵抗著,幾位當家的領著隊伍,不顧敵人炮火猛烈,英勇衝殺,經三進三出的拉鋸戰,這股日軍被全殲。土匪第一次與日軍作戰即取得勝利,對當地老百姓來說,是一個極大的喜訊。這個勝仗,戰果赫赫,太出乎意料,因為截擊的是鬼子的軍火運輸車:繳獲迫擊炮一門,輕重機槍各一挺,步槍三十枝,彈藥二十箱。鬼子指揮刀一把,望遠鏡一個。望遠鏡可是個稀罕玩意,土匪們根本沒見過,拿在手上,一個傳一個的瞅來瞅去,覺得太好玩了。
而此刻濰縣城裏街市依舊太平,店鋪行人一切如舊,日本人仍在,依舊耀武揚威,城裏到處都是刺眼的膏藥旗飄搖招展。大當家的照例又去了城裏的茶樓,這愛好,十多年雷打不動,風雨無阻,近期更是來的勤快,濰縣城似乎真個成了自己的老家後院。鴻春茶樓的茶水確實獨一無二,冠絕城裏,就連那各色的點心也做的與別處不同,精致絕倫,整個兒物件都透著一股精神氣,讓人品著真是夠味道有吃頭。鴻春茶樓喝茶不叫喝茶,叫吃茶,茶水配上茶樓自做的點心和果脯,玻璃盤兒這麽一盛,點心碼的整齊,蓬鬆可口,果脯帶著白霜,那顏色紅紅綠綠,要多紮眼有多紮眼。吃時,用牙簽這麽一挑,或是用小勺子這麽一挖,放到嘴裏,那個美啊,難怪這裏閑人最多,人們泡在這裏的時間最長,所以城裏人又叫“懶漢樓子”,加上一個“子”字,可見人們也不厭煩。茶樓三層,第一層散客,二、三層是雅間。大當家的品茶,一般是下午來,一泡一個下午,晚飯前再趕回到山上。每次來都是到第三層雅間,坐在第三層上,靠著窗戶,半個濰縣城盡收眼底,仿佛自己就坐在濰縣老城的頭頂上,成了濰縣城的主人。今天下午又是如此,照例又是一個舒舒服服打發時間清靜清靜腦子的日子。
金烏西墜,天雞斜照。半下午的時間過去了,天邊地平線上要開始出晚霞了。茶樓裏很多客人已經準備結賬了,街市上人們也已經開始往家趕,炊煙已經在一些人家升起。看樣子,這一天又要懶洋洋的過去了。
忽然,街上多了一隊穿著大皮鞋,帶著鐵鍋盔的急衝衝跑著的鬼子,都一個個端著槍,後麵跟著還有幾輛大卡車,車頂上架著烏黑的幾挺機槍,車廂裏滿滿的的全是拿槍的鬼子兵,看這
架勢,準是哪裏又出事了,鬼子要有大動靜,這架勢不下上百人,這隊鬼子兵氣勢洶洶奔著鴻春茶樓而去。
前麵領路的是一隊漢奸,騎著自行車,端著短槍,一路吆喝著,“閃開,閃開,皇軍執行任務,閃開,快快閃開。”後麵的鬼子哇哇叫著,端著大槍,瘋了一般往前衝著。
街邊的一些小吃攤子,什麽餡餅啦,油條啦,炸糕的,五香花生米的,糖果攤子,等等,忙著收拾。躲閃不及的,被鬼子兵隨機踢翻了好多個。這些攤主隻好自認倒黴的收拾,一邊衝著這幫人的背影偷偷吐一口唾沫,“龜兒子的,呸。”
鴻春茶樓,這是濰縣城內最大的茶樓,古香古色,曆經上百年。如今也跟了形勢發展,添上了留聲機、西洋音樂等等。此刻,樓內茶香依舊氤氳,客人走的已經不是很多了,但一個個都舒服得很。有的房間包廂裏,留聲機的金色大匣子裏正放著流行音樂,纏綿的曲詞鋪張的茶樓的氣氛也有點膩歪。
這要上去早先幾十年,茶樓可都是講評書的,唱大鼓曲的,還有唱京戲的,偶爾也有唱呂劇、茂腔,還有豫劇,黃梅了什麽的,甚至還有講山東快書的,那時的茶樓還沒有安置上這些洋玩意兒,留聲機,電話,西洋鍾等等。那時節花上兩個銅板,進去喝杯熱茶,聽聽鼓書,碰上熟人聊個天,還是很慢熱的一種生活。
現在的茶樓,每天下午的生意都是如此,不溫不火。鬼子來後,生意受了不少影響。
這一次鬼子出動的事,茶樓這裏根本一點都不知曉。街市兩邊依舊太平,不遠處街角的鬼子兵依舊在那裏巡邏,茶樓裏的人更不會知道那些鬼子兵就是奔著這裏來的。
“快,快,跟上。”二皮鬼子——老百姓都這麽叫——就是漢奸,在前邊喊,“抓了盤龍山的大土匪,官升三級,賞金一個不少,快點,快點。誰跟不上掉了隊,放跑了土匪,回頭一律槍斃。”這支漢奸別動隊頓時來了精神頭,一個個玩意像是打了雞血,嗖嗖的往前跑,一點不比鬼子隊伍慢。
其實這事來的也很突然,對鬼子來說。就在一刻鍾前,忽然有人告密,電話響起,鬼子憲兵隊隊長接完電話,頓時整個憲兵隊熱鬧起來。“盤龍山的大土匪,就是什麽大當家的,此刻正在鴻春茶樓,他就一個人,命令憲兵隊立刻出動,不得怠慢,我親自帶隊。這可是一條大魚,去晚了可能就抓不著了。”電話裏的人說的真真切切,不像是開玩笑,再說也沒人敢隨便和鬼子兵開這樣的玩笑。來人語氣肯定,不容質疑,說完就掛斷了電話。憲兵隊長扣上電話,略一沉思,“寧可信其有,不可漏條魚。”他這個鬼子頭目想了片刻做了決斷。“抓,立刻
出動兵力,進行抓捕,不管死活都要。”憲兵隊立刻全體出動,漢奸別動隊也緊急集合。這次是勢在必得,這可是送上門來的肉,不吃怎行,上次土匪敢打皇軍,皇軍還沒顧得上報複圍剿,今次送上門來了,這通電話來的可太是時候了。
鴻春茶樓就是一樁三層樓房,在南城的市場大街上,靠街矗立,兩邊都是各一溜商鋪。憲兵隊駐地離那裏有十多裏地。但鬼子的車快,人也跑得快,不多會兒工夫,大隊人馬就趕到了南城市場大街的拐角,再往前走一拐彎,再前行二三百步就到了。
“快,快,一隊前門,二隊後門,三隊街口把守,別動隊跟隨一隊行動。通通的包圍,機槍封鎖街口,一個也不許放出。”鬼子隊長大叫著,“安排下去,馬上通知城門四門緊閉,嚴禁出入。”這四門如果一閉,那可就斷了大當家的逃路。
“快,快。”鬼子正動作著,槍,也已經子彈上膛,戰鬥就要打響,大當家的眼看要落入敵手。正此時,忽的近處一陣喧鬧,街市轟然大亂,砰砰兩槍響過,一匹棗紅馬飛馳而來。槍聲一響,鬼子官就大發雷霆嗬斥,追查自己的隊伍是哪個開的槍,這不是給人通風報信嗎。正嚷嚷著,棗紅馬到了跟前,鬼子兵剛剛反應過來。
隻見來的這匹棗紅馬,直奔鴻春,馬上端坐一人,大約二十幾歲年紀,身穿藍色短衫,頭戴一頂大鬥笠,看不確切真實的麵容神貌,此人雙槍在手,左右連發,一下從鬼子堆裏,從鬼子們的頭頂上打馬越過,馬往前攢,人往後仰,一身好功夫,這招仰麵鐵板橋,人在馬上,身子後倒,眼睛倒看後麵,雙槍彈無虛發。鬼子還沒反應過來,馬匹已經趕到鴻春樓下,大當家的早就趕到樓下一個角落裏,躲在茶樓的窗後觀察,綽槍在手,準備和鬼子血拚一下。眼見馬匹趕到,大當家的不敢遲疑,緊攢幾步,飛身出窗,腳尖點地,騰身上馬,坐在馬上之人後麵。鬼子這時才完全醒過神來,亂槍驟響,響作一團。大當家的雙手持盒子槍,他一邊策馬奔馳往前死衝,一邊狂喊:“老子就是盤龍山大當家的,想活命的的讓開,不要命的上來!”日軍士兵見土匪“狗急跳牆”,但是欺他人少還想抓活的,深知此時如果硬要迎頭阻擊,必將斷其生路,拚個魚死網破。於是士兵們不知覺得閃在一旁,槍擊也失了準頭,一邊射擊,一邊裝腔作勢大聲呐喊:“截住,截住,別讓土匪跑了!”重圍之下,竟讓兩人硬生生的闖出一條生路來。馬上二人,兩雙手,四把槍,彈無虛發,拚了命的殺出重圍。鬼子措手不及,兩人奪門而出。馬子四蹄如飛,身形如電,一道風似的往前衝,奔北門而出。
但不幸的是,大
當家的受了槍傷,來救大當家的這位兄弟也被亂槍打中,雖不致命,但卻掉落馬下,最終被鬼子趕上,活捉了去。
那這位救他的人是誰?保鏢阿錚。
大當家的一口氣竄回到山上,馬上就集合兄弟商量怎麽救回被抓的兄弟。山上的弟兄,有的主張去劫獄,有的主張去智取,還有的想用錢買出來,辦法聽似頗多,但真正可行的沒幾個。見此情狀,大當家的也明白,硬拚肯定不行,那樣的話山寨全得拚光,也不見得能把人救出來。可救命之恩,不能不報,況且又是自家弟兄,人家是為了救自己才被抓住的。想到這裏,大當家的直嚷著願意以自己去換回兄弟。但寨裏的弟兄個個不答應,紛紛說道,“鬼子哪裏做不得交易,你去了也白搭,換不回來那是一定,就是大當家的你也白白折上一條性命。”可大當家的不答應,執意要去,“弟兄的命,就是我的命,我的命就是弟兄的命,頂多賠上個死,也省的自家兄弟孤單。”
正在爭執不下的時候,大當家的夫人忽然出現在大家麵前,眼含熱淚,眾人一愣,夫人說道,“大當家的,弟兄的命確實該救,不救,那不是忘恩負義嗎。但是以我看,要救就得——一命換一命。”“夫人說得對,我去換命。”大當家的喊道。“夫人,你——”眾弟兄怒目圓睜,瞪著夫人。有幾個還拔出了短槍,打開了保險。
“哎,哎,我還沒說完呢。莫急。是你們沒聽明白。我說的一命換一命,是用一條鬼子的命換回我們家兄弟的一條命。不知大家覺得這個主意可行的通?”夫人道。
大家一下迷糊了,鬼子的命換弟兄的命?這怎麽行得通。
於是夫人詳細講來。
聽完夫人主意,大家夥捉摸了一下,別也沒有什麽好辦法,異口同聲說道,“可以試試。”
打定了主意,山上的兄弟兵分幾路,喬裝打扮,下山去抓鬼子。別說,沒幾天,就抓了一個傳令兵。這家夥,來的很是時候。
消息送到鬼子那邊,鬼子同意了。雙方約定好,在老鷹溝換人。臨去時,大當家夫人趕做了一件大棉襖,鼓囊囊的,交給了手下弟兄,反複囑咐道:“鬼子兵狡猾,此去不一定能夠順利,鬼子有可能使詐,放人後在背後開黑槍。到時你們可以要求雙方當麵驗明身份。你們去鬼子哪兒驗看被抓的兄弟時可以給他披上這件棉襖,把棉襖送過去前用水澆透,現在正是三九天氣,天寒地凍,棉衣淋水會很快結冰,凍成一個冰疙瘩,鬼子的槍到時就是再厲害也打不透。兄弟的命就能保的下。”兄弟們點頭稱是。
換俘的事如期在老鷹溝進行,屆時,雙方人馬到場,押上俘虜,各自驗明正身。雙方一
齊放人。果然,雙方的人質剛剛跑到各自隊伍前麵,鬼子就動了手,開了黑槍,一槍下去在保鏢的棉衣上啃出了一個冰眼眼,但沒打到人骨頭。土匪這邊也早有快槍手,一槍把剛剛放回的鬼子兵的後心穿了個洞洞,眼見是活不成了,雙方是邊打邊撤,各自回營。
回到寨子,保鏢昏迷了三天三夜,吐了幾天稀薄的血沫沫,全身上下被鬼子打的沒一處囫圇地方,十七道傷口,每一條都形如殘月,並且四根肋骨斷裂,整個人就像一條吐過了絲的蠶,軟癱在那裏,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後,他才睜開眼,饒是他的命大。鬼門關裏走了一個來回。
等他醒來,夫人偷偷來看他,兩隻眼睛哭的紅紅的,腫的老高,像兩個熟透的水蜜桃。
夫人恨恨的問,“為什麽救他?不是說好的嗎?你怎麽——”“殺他很容易,但借日本人的手殺他我做不來,太下作。再說,沒了他,盤龍山會山上大亂,兄弟們會散夥,日本人殺回來,兄弟們會吃大虧,倒讓日本人撿便宜。這事不妥,再者,我是保鏢,他死了,我們在山上也不好過,別人以後會怎麽看。麻煩可能比現在更多。這事……再想辦法吧。”“唉,你……你呀,你呀!”夫人急的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腦袋,道:“傻子,就是個傻子,真是恨死個人。就你知道裝好人,別人都是壞人,這可行了?”挨了這重重一下,保鏢疼的哎吆一聲,“還知道疼啊,活該。”說完,夫人氣衝衝走了,走了幾步,又冷冰冰硬邦邦的地撂下幾句話“早知道這樣,還不如讓鬼子連你也一窩端,斃一個是一個,省的見了心煩,都死了就都省心了。”男人怔怔的呆在那裏好半天,沒言語也沒動彈。是啊,這件事到底對還是錯,他也沒了思量。
人生有時就是糊裏糊塗,有時就是一件事做時清醒,做完了反而糊塗,很多事偏偏就是自己和自己硬擰著較勁,這其中的理啊情啊的誰又能完全白扯得清楚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