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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段時期,紅玉心裏感到有點不快,甚至有點添堵,不光是因為在戲台上,還有一點是自己和扒眼子白眉來眼去勾勾搭搭,自己做的本是十分小心,可是不巧還是不小心被師妹紅豆發現了,這世上之事,沒有不透風的牆。紅豆這個多嘴。這小妮子,一次次的過來勸自己和扒眼子白分開。扒眼子白這人名聲雖不好,可他舍得在紅玉身上花錢。“誰能和錢過不去,肯為自己花錢的男人那都是好男人。”紅玉這樣認為。因此她認為紅豆是嫉妒自己,眼紅自己,從而也就對紅豆的勸告不理不睬。紅玉心生嫌隙,又眼熱師妹的走紅,認為師妹她是故意拿這件事來折自己的風頭,好獨霸戲台。所以紅玉心裏恨不得整個戲班子全倒了,隻剩自己這一根台柱子。當今是個亂世,這亂世之中自己就得多個靠山,多個靠山多條路,讓別人妒忌去吧。紅豆,就是自己眼睛裏的一根刺,早晚我要挖出來。


  可是還沒等紅玉贏了紅豆挖出這根眼中刺,這亂哄哄的眼下就開始統一了,各路軍閥轟然一下倒台了。大清王旗變成了五色旗,五色旗又變成了青天白日旗,聽說有的地方還豎起了紅旗,但是紅玉不懂這些旗子的分別,他隻知道這現大洋原來越不好用了,街麵上政府的法幣開始暢通起來。戲園子來的老爺少了,來的軍爺多了。


  軍閥倒了,國民政府開始垂治天下,天下一統。隻是這一統的天下還是不太平,好人還是多遭難,窮人還是窮人、富人還是富人,就是拿槍的把總、衙門的官員又換了一批新的麵孔。


  戲園子裏,總有政治流氓前來聽戲,就喜歡捧紅玉及紅豆。紅玉來者不拒,見財就收,這掙誰的錢不是掙,怎麽活著不是活,活得盡興活的體麵就好,有別人處處捧著那才是一種福分。晚上也不在戲院住了,車接車送,夜不歸宿。可紅豆不同,任是什麽人物,想打自己的主意,門也沒有。於是,這些流氓天天晚上來,戲班子拿錢打點也不行,隻要紅豆登台,他們必來喝倒彩,壓都壓不住,趕又趕不走,弄不好,弄不好還會打砸卡要,鬧得戲園子冷冷清清,幾天都開不了張,也沒個說理的地去。這夥人蠻不講理,把戲院的班主還打了一頓,虎爺與他們理論,也差點挨了槍子。紅玉勸紅豆逢場作戲,也傍幾個靠山,紅豆不肯,把話明說,“你愛去你去,我不去,我是唱戲的,不是窯姐。找窯姐,到妓院去,這是戲園。”一番話把紅玉弄得臉紅脖子粗。“誰願意喝渾水誰喝,我不喝。人不能和畜生一類,是人就得愛惜自己的身子,不能像阿狗阿貓,誰給點好處就對誰好,一副奴才相。整個一個沒骨沒筋,光剩一張厚臉皮。”紅玉氣的哼了一

  聲,一扭身子走了。


  誰知道,屋漏偏逢連陰雨,一波未平,一波又來,濰縣城裏的駐軍,有幾個大兵油子來聽戲,還打著什麽搜捕共黨分子赤色分子的口號,在聽戲時醉酒鬧事,罵罵咧咧,調戲這個調戲那個,非要戲子們陪其喝花酒,滿嘴葷話,態度蠻橫得很。紅豆看不起他們,於是堅決不幹,對他們不搭理。這夥人上來就揪著紅豆的頭發,有一個領頭的還一下摔爛了紅豆的行頭,還抽出一把雪亮的短刀揚言要把紅豆的臉用刀子一下一下刮花。戲班子的人連忙上來陪不是說好話,角們是不能喝酒的,喝酒壞了嗓子,戲就沒法唱了。再說,要喝酒也是男角陪他們這夥人喝,可是這夥人存心生事,男角陪著他們喝酒還不行,好說歹說這夥人就是不聽,眼看沒轍了要鬧大了。於是虎爺出麵來收拾台麵,要陪他們喝,但這夥人大聲幺二和三的非要虎爺扮成旦角陪著他們喝,虎爺想了一會,旦角武生本來水火不同,隻是無奈為了息事寧人就化了女裝,但他們又要虎爺唱個旦角助助興,和紅玉紅豆一塊唱一段花子戲。聞聽此言,虎爺等人堅決不幹。他們就開始威脅,盯著虎爺問演不演,問一遍演不演,虎爺等人就回答一遍不演,這夥人就隨手砸一件東西,並且打人,戲班多人都被打了耳光。虎爺怒了,說他們這夥人是土匪。這一幫子家夥上去就輪椅子打虎爺,虎爺奮力還擊,雙方打鬥在一起。打鬥中這夥當兵的抄起家夥就開了槍,幸虧沒死人,可也傷了幾個人。虎爺見事不好,趕忙奮力奪槍,把其中的一個給砸倒了,砸的頭上開了瓢,差一點見閻王,有拿槍頂起領頭的兵痞子。結果這件事情給鬧大了。這夥人還真是駐軍,他們趕忙回去搬兵,加油添醋的一講,結果,駐軍來了一個連的大兵,把虎爺等人抓去,非說什麽虎爺為首的歹人襲擊執行軍務的軍人,奪取槍械,勾結共匪,破壞治安,意圖不軌,虎爺給關了起來,進了重犯監押處。戲班子托人求情無果。駐軍那裏偷偷傳出風來,準備把虎爺秘密槍決。


  戲班班主百般無奈,想到父母官龍大人在地方為政頗得名聲,人稱“青天大老爺”。隻有找他求救可能才會有轉機。於是托人花重金找到龍縣長求情,龍縣長歎了口氣表示軍營的事自己說了不算,讓他們去找當兵的頭頭。戲班班主去軍營,人家根本不見,一口咬定要處死,花錢打點根本沒用。這一關押就是三個月,從九月進了臘月。可虎爺的事情毫無進展,虎爺的家裏亂成一團,戲班裏人心惶惶。一天戲班請托求情的人悄悄傳來消息,軍兵準備第二天夜裏秘密槍殺,這掉腦袋的事成不成其實就是軍營頭頭一句話的事,根本不是什麽


  有罪沒罪的事,說你有罪就有罪,說你沒罪就沒罪,什麽王法,什麽審判,在這個年頭無非就是個擺設,那是擺給平頭百姓做做樣子看的。


  事情已經十萬火急,紅豆思來想去,別無良策,當天夜裏自己找了黃包車拉著自己偷偷去了軍營駐地,見到了軍營長官,濰縣駐軍帶兵的長官張團長,張團長傲慢的告訴姑娘,“誰來求情也沒用,自己的弟兄們不答應,眾怒難犯,軍營就是王法,犯了王法就得殺頭。”紅豆卻什麽也不再說,回身把門緊緊閉上,電燈一關。此時,正是夜半,明月在天,月光慘淡的照進房裏,光影裏,紅豆的模樣美如天仙。紅豆轉過身去,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件慢慢脫下,月光灑在胴體上,如美玉的雕塑,晶瑩無暇,月光於是散了亂了,張團長的眼睛也一下散了亂了,整個夜色也散了亂了,隻有星河依舊,隻有夜色的朦朧依舊。


  第二天,張團長抖開被子,看著床單上的一朵剛剛綻放的豔豔梅花,愣了半天,方才明白過來,高興的一咧大嘴,大巴掌一拍自己的腦門子,“媽拉巴子,還是個鮮貨,妙。”然後得意的傳下令去,“放人。”


  虎爺終於放回來了,雖然遍體鱗傷,但虎爺高興,戲班也高興,軍營那幫雜碎關人的理由是赤色分子,殺人的理由是寧可錯殺不可放過,而放人的理由是查無實據。真是荒唐。正義終於戰勝了邪惡,皆大歡喜。但不知怎麽的,紅豆姑娘卻哭的稀裏嘩啦,眼睛腫的像水蜜桃,笑意的臉上卻籠著一層莫可名狀的慘淡哀怨。大家夥覺得可能是紅豆姑娘喜極而悲。


  當天晚上,紅豆命人燒了一鍋又一鍋的開水,送到自己的房間裏,紅豆自己一個人在房間裏,一次一次洗澡,把自己洗了一遍又一遍,洗了整整一個晚上.……

  很久前,有人說,星空的盡頭那是世界的盡頭,這話不知說的對還是不對,但此刻,紅豆覺得,星空的盡頭不是世界的盡頭,心碎的一刻,才是世界的盡頭,心碎了,世界也就碎了散了。直到今天,她才知道人世間還有什麽會比生命更為重要。這一刻,她懂了,因為心碎了。


  一批地痞流氓又來尋滋鬧事,卻收到了軍營來的電話,告知不能再找戲班的麻煩,否則,會有麻煩。這些人氣的直罵,“他媽的,竟然管到老子頭上,也不打聽打聽,老子是嚇大的,老子有的是背景,以後夠你們喝一壺的。”但說鬼話歸說鬼話,罵街歸罵街,都知道軍人手裏的家夥可不是吃素的,自此以後這些人再也沒來找過戲班的麻煩。


  多年以後,日本人占領了大半個中國,盤龍城已經是日本人的天下,一天,紅豆和班主出去,城門口叫了兩輛黃包


  車,一個黃包車車夫答應了一聲過來,聽到聲音,紅豆就是一激靈,耳熟,看此人衣衫襤褸,身形高大,麵黃肌瘦,頭發蓬亂,倒沒認出是誰,近前了此人放下車子,抬起頭,紅豆一下子怔住了,臉色刷一下子變得慘白,如同那晚慘淡的月光,此人正是當年的張團長。張團長也認出了他們二人,一時倒也無話,還是班主先開了口,“這不是張團長嗎,怎麽——在這兒遇上了?不是去了前線殺鬼子了嗎?”“這,一言難盡,我們那支隊伍早就讓日本人打散了,還沒到長江邊上呢,我們那個團就讓日本人打的隻剩幾個人了,我也是撿了條命才回來的。”“不會是逃兵吧?”班主試探著說了一句。“唉。”張團長沒回答,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的。紅豆抬腿上了他的黃包車,等紅豆上車坐好,張團長拉起車就走,再沒說話。在車上,紅豆吐了一句,聲音很輕,隻有自己聽見,“畜生。”


  到了地方,放穩車子,班主從另一輛車上下來,給了車錢。紅豆也從車上慢慢走下來,扭著頭看著遠處。張團長拉起車子轉過車頭拔腳就走。“站住。”紅豆吐了一句,聲調不高,但卻自有一種威力。張團長心裏一哆嗦,好似晴空打了一個霹靂。班主也愣住了,看著紅豆,紅豆慢慢走過去,盯著張團長的眼睛,走到他跟前,站定了身子,從隨身的包裏拿出兩塊大洋扔到了車子上。然後轉身離去,班主不解的望著紅豆,“你瘋了,車錢我付過了。”紅豆理都沒理,自顧自的走了。


  第二天,張團長在拉客人時,忽然被人打了一頓,一條腿被打斷了,從此,隻能是個廢人。砸人的那夥人無來由的撲上來,又無來由的一頓棍棒直到打完離開,從頭到尾一個字都沒說。亂世裏,沒有道理可講,誰的拳頭硬誰就是贏家。張團長當年也這麽風光過,隻不過,今次,他是挨拳頭者。


  隔天,下著毛毛細雨。戲班也難得清閑。


  紅豆坐在房間裏。一個戲班的小師弟悄悄走過來,“師姐,都辦好了。那家夥被砸折了一條腿,按你的吩咐,給他放下了十塊大洋,讓他從盤龍城滾蛋了。”“恩。好了,就這樣吧。從此,就當沒有這回事。我呢,有點累了,想休息一下,你吩咐下去,不要來打擾我。”紅豆正色說道。“好的,師姐,我這就去傳話。”小師弟走了,紅豆坐在那兒閉著眼睛久久沒動,兩顆淚珠緊緊聚在眼角。


  人啊,命該如此,人生這一道道坎誰能說得清楚呢。可轉過來想,人的命天注定,掙掙打打不管用。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反正怎麽活不是活一輩子,隻要自己心裏幹幹淨淨清清爽爽那就活的亮堂。也算對得起從娘肚子裏出來走這一

  遭了。


  外麵雨絲依舊,斜織著密密實實的帳幕。在這樣的天氣裏,雨是世界的主角。雨入愁腸,那是是一種來自天空的傾訴,是天對地的眷戀,是雲對風的癡情。聽著雨滴從屋簷處滴落在地麵的瓦礫堆裏的聲響,看著雨水點點滴滴淋濕了地,淋濕了房,淋濕了樹,淋濕了那份孤獨和煩悶。在雨的世界裏,一個多愁善感的女人會變成一個出色的詩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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