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最後一道菜,喚作“青龍臥雪”。


  聽名字頗為氣度不凡。等端上來一看,卻是再簡單不過,就是一盤白糖上麵放了幾塊切好的青蘿卜條。那高腳青蘿卜乃是濰縣本地蘿卜,也是濰縣特產。當地有言讚曰,“煙台蘋果萊陽梨,趕不上濰縣的蘿卜皮。”由此可見這青蘿卜的好吃。


  先生開口不緊不慢說道:


  “以鄙人之見,這道菜不如叫做一清二白。白者,甘甜可口,青者,味辛鮮脆,這菜清爽之極,實乃人間美味。這人間之味,莫過於簡。繁瑣至極,鋪張過度,反而不美,丟了這其中的至鮮滋味。龍縣長,您覺得呢?”


  龍縣長臉色一沉,默言不答。


  過了片刻,緩慢放箸起身說道,“先生慢用,本人公務在身,不便多留,失陪了。”


  說完轉身離去。


  席上勸降不成,接下來便是各般酷刑伺候,但這些絲毫沒有作用,夏書記軟硬不吃。勸降之策一時陷入僵局。


  過了幾天,夏書記被監獄官帶到一間接待室,隨即去了他的鐐銬,在這裏,接下來,龍縣長二次出麵勸降,與夏書記再次交鋒。


  “夏書記,你黨隻知殺人放火,造反奪權,挑起動亂,哪管國事蹉跎,百廢待興,百姓一心向和,民生待舉。禍國殃民,可非先生本意啊。”


  夏書記笑了笑,“昔者吳越西施之美,是誰也詆毀不了的;齊之無鹽醜女,是誰也無法掩蓋的。事實終究是事實,誰也不可否認。先生以實論之,到底是哪方力量倒行逆施,挑起內亂,禍國殃民,媚外求榮,隻手遮天,扼殺進步,龍縣長堂堂一縣之長,何苦自欺欺人。”


  一席話,觸到了龍縣長的痛處,他起初的傲氣一時盡泄。隻見他眉頭緊皺,語壓怒氣連說三個好字,“好,好,好。”


  “先生,不能為妖言所惑,你可知我黨的三民主義,一個領袖一個黨國,那才是民心所向,何不投身於此?”


  “對不起,龍縣長,我們共產黨人是有自己的信仰的。”


  “先生,何不丟掉自己的信仰,你們的信仰是會丟命的。反過來,如果丟掉信仰你會擁有更完美的人生追求!”


  “龍先生錯矣,人靠信仰活著,丟掉了信仰,無異於一條沒了骨頭的狗,有的隻是愚昧和無恥!此生於世何益?”


  一語未完,龍縣長凝然於色,臉上悄然罩了一層寒霜。


  “夏先生,你少有誌向,又多才幹,可謂年輕有為,國家之棟梁。我希望先生你能投效祖國做事,將來我還要倚重你的。”


  夏書記凜然作色道,“多謝美意。本人心領了,就此別過。龍縣長,我的生命隻有三十歲,又何苦畫蛇添足呢。還是請你下令吧。”


  “你當真求死?這人死可不能複生?”


  夏書記回答幹脆:“人愛自己的曆史,就像鳥兒愛惜自己的翅膀,


  你們請勿撕破我的曆史。”


  這次勸降最終又以失敗和沮喪而收場。


  龍縣長見狀,知道此人已經無法屈服,內心不由一陣莫名的悲涼。


  行刑的日子到了。


  夏書記在匪兵的刀槍環繞之下,慢步走向刑場,到了刑場,他盤膝而坐,手挾一顆香煙,對劊子手微笑說道,“此地甚好。”


  龍縣長再一次來到夏書記麵前,盯著夏書記的雙目問道,“先生最後還有何求?”夏書記同樣盯著龍縣長,回道,“但求一死,再無他求。”


  龍縣長慢慢轉過身,一擺手。排槍響起,夏書記從容倒地。或許,槍聲響起之處就是共產黨人和知識分子的骨氣所立之處,亦是他的畢生壯誌所歸之處。


  在妻子和紅豆等人的鼓勵下,兩年後,虎爺終於重新登台,再演武生。


  這時節正是深秋初冬之交,天氣冷瑟,草木凋零,此時正到了戲院的生意旺季。吉祥戲班,掛牌劇目《三岔口》。


  虎爺回來了!回台的三天“打炮戲”,虎爺使盡渾身解數,全部是最正宗的北派武生大戲。那個當年的武生頭牌——虎爺又回來了!

  武生之美,美在身形,美於形式,俊朗和華麗並蒂,豪氣與俠義齊身。震撼於戲曲之美,古典藝術的博大精深。


  重新登台的快樂讓虎爺有了信心,他拚命恢複已經大致痊愈的腿,重新唱起了武生戲。《長阪坡》《挑滑車》《蓮花湖》……他終於又能完成從三張桌子上蹦高的大戲了!


  此時不僅虎爺登台,虎爺的弟子們也開始嶄露頭角了。


  師父虎爺教徒弟學戲,也教他們做人。戲班子魚龍混雜,學戲的,喜歡打架的,賭錢的,抽大煙的,認幹媽的,傍大官的,各色人物都有。俗話說得好,龍生九子,各不相同,市井眾生千姿百相都在這戲園子裏麵了。虎爺管教徒弟們,不許摻和進去。師弟們犯錯,做大師哥的跟著挨罰,也要被師父一頓狠打。弟子們一天天長大了,學戲的同時也可以跟著師父上台演一些配角戲,但戲樓的台柱子還是師父。


  好在這些弟子學起戲來個個上心,進步很快,不久也能獨當一麵嶄露頭角了。


  終於熬成了角兒的紅玉,人氣漲得特別快,她人又俊,扮相友好,唱功也不錯,刀馬功夫嫻熟,這人要想紅,老天爺也擋不住。終於開始有大把大把的人為她捧場了。這年頭,人長得俊就有人捧,有人捧就有錢,有了錢就容易走紅。虎爺覺得自己收的這群弟子,個個長得都很出色,又聰明,紅玉那是最靈透的一個,就是性情有點乖違。這個姑娘的心事重,凡事愛爭個高低,不知謙讓別人,有事情能憋在心裏,別人不好捉摸。可能是姑娘家家的性格內向害羞要麵子吧,


  虎爺這樣想,一個女孩子家家的也不容易,就沒往心裏去。漸漸的,紅豆開始挑大梁演大戲了。想出彩的紅玉一次偷偷在台上搶戲,下了台,便有人來找紅玉,說是虎爺找她有事相商。紅玉到了虎爺的房間後,就見師傅麵色不快的坐在椅子上。見師父臉色不好,她立刻跪下認錯。


  “徒兒錯了。請您責罰!”


  “紅玉,今兒師傅要多說你幾句,你可要記住。這唱戲如做人,不可貪功,不可亂心,你說說,為師平日是怎麽教你的,你看你今日的做派?”虎爺板著臉看著他一手帶出來的徒弟。


  “徒兒就是想多出個彩頭。多唱了幾句這也沒什麽嘛。”


  “你——”虎爺指著她氣不打一處來。


  “既已知錯,還敢頂嘴?”虎爺雖已年至中年,性情比之當年也變得平和,平時卻也總是風度翩翩,可發起火來,脾氣也是爆裂剛硬,現下被氣的,左右一瞅,直接拿了手邊的茶壺便朝徒弟砸了過去。


  “徒弟錯了,但我不悔。”妖嬈的紅衣美人梗著脖子跪在那兒,也不躲閃,被砸了個正著。悶哼了一聲。好在虎爺到底也是不忍,隻朝著肩膀砸去,壺裏的的高粱老酒終是打濕了紅衣,茶壺也隨之滾落到了地上,啪的一聲,碎在當場。


  壺聲玉碎,兩人均是一愣,呆立那兒,半晌沒動。


  “你……你——出去吧!”虎爺歎了口氣,身子直哆嗦,無力地揮了揮手,轉過頭去,閉上雙眼,兩行熱淚滾下。


  “師父,是我辜負了您,”紅玉鄭重的向自己的師父磕了一個頭。然後頭也不回走了出去。


  “你這樣可不是辜負我,你辜負的是梨園規矩。”虎爺望著她的背影低聲說了一句。許久方自言自語道,“這戲是老老實實唱出來的,不是捧出來的”。


  紅玉知虎爺是對自己恨鐵不成鋼而生氣。她回房坐在那兒,歎了口氣,然後慢慢換下了被酒打濕的紅衣,淚珠流下,她咬咬牙,抹了一把淚,然後開始每日的必修課,開始吊嗓子練身段。


  自從下台來被師父一頓責罰,紅玉也懂得為人收斂的道理,虎爺和班主教育徒弟潔身自好,但作為一個戲子,幹著眾人眼中下三濫的行當,吃了不知道多少苦,就盼著有一天能唱出個頭來。縱使現在已經成了當紅花旦,紅玉也絲毫不敢懈怠。因為她深知花無百日紅,人無百日好,待到青春不再容顏蒼老,必會如昨日黃花無人問津。


  紅玉掛了頭牌後包銀掙的是最多。但她偷偷都攢起來,誰也沒告訴,窮日子過怕了,她做夢都想掙大錢,錢不怕多,再多也不燙手,她是這樣想的。慢慢的她也開始貪圖享樂,偷偷接受旁人送的首飾錢財,別人為她置辦的精美唱戲行頭,人前也愛擺個闊氣,哪裏給錢身子就往哪裏靠,

  慢慢的,竟然和濰縣城內的市井無賴扒眼子白眉來眼去勾勾搭搭。一來二去被師妹紅豆發現了端倪。紅豆就勸她,少和這些不三不四的人來往,不要去招惹有錢人,有錢的人肚子裏淨是花花腸子,紅玉不但不聽,反而認為是師妹妒忌自己。紅豆實在看不上那些市井無賴,特別是扒眼子白,她是從心裏厭惡,她崇尚的是做人幹幹淨淨清清白白自食其力,她認為交友是誌氣相投肝膽相照。師姐妹兩人誌趣不同,產生嫌隙。紅玉又眼紅師妹的慢慢走紅,師妹現在的唱功現在的功夫已經不在自己之下,每次上台那台底下都是座無虛席,紅玉從心底覺得紅豆同自己搶戲。


  紅玉雖然掛了戲班女角頭牌,其實,這裏麵多少有虎爺的麵子罩著。說實話,戲班的頭牌,別看同樣是頭牌,可這頭牌和頭牌的分量卻是完全不一樣,這隻有局內人自己知道。


  虎爺更希望她能停止演出專心跟自己學,跟其餘的名家學,等完全學好後再演,但在紅玉看來這卻是不可能的:紅玉已經唱的有模有樣,捧角的不少,紅玉自己的心氣勁兒也高,總想在師兄弟們堆裏混個第一牌子。戲班班主呢也認為戲班這些年為培養戲子已經花去本錢無數,若再不收獲成果,那戲班就該坐吃山空了。所以,現在的紅玉,就是戲班的飯碗,怎麽能停止演出呢?何況還有紅豆在一旁呢。隻是想起紅豆,紅玉就覺得身上不大自在。紅豆的戲工進步太快,自己都有幾分被她趕超了的感覺,更何況她覺得虎爺總是對紅豆偏愛一點。所以,虎爺的勸告也就被紅玉拋在一旁,虎爺的話雖然表麵上還聽,但不像原來那麽客氣了,待理不理的。這對師徒之間發生了很是微妙的一點變化。平日裏,紅玉再也不愛往虎爺麵前站了,虎爺的小茶壺碎了,又換了一個新的,但紅玉看著就覺得礙眼,仿佛有根刺在茶壺裏擱著,她再也不去端那把茶壺了。平日裏對紅豆也有那麽幾分冷淡了,每次兩人一說話,紅玉的話字裏行間總帶著一絲尖酸味。


  可紅豆對此卻一點也沒在意,戲院裏的日子仍如平常。依舊是刻苦練功,依舊是纏著師姐教戲。時間過得很快,轉眼,紅豆十四了,矮小的身子開始看出點身段,小模樣也越長越俊。


  這一天,班主要評判紅豆的唱功,到了出徒考核的時候了。紅豆忐忑不安,看看整理衣襟端坐著等待的班主,又看看衝他點頭微笑的師傅,虎爺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慢慢咽下去才吩咐,“給班主和師傅唱一個吧。”


  得到師傅的首肯,小紅豆紅著小臉,清了清嗓子,張開紅潤的小嘴,軟軟糯糯的儂音拉著腔調回蕩在練功房裏。


  “玉燕輕盈弄

  雪輝,杏梁偷宿影雙依。趙家姊妹多相妒,莫向昭陽殿裏飛。奴家楊氏,幼適裴門。琴斷朱弦……”


  曲終,聽眾側耳回味,頷首微笑。唱得不錯,不輸名家,班主和虎爺一致這樣認為。


  “該開戲了。”班主對著虎爺說,虎爺坐在那兒靜靜思索,沒有答話。


  紅豆是該開戲了,十四了,也該登場了,再說戲班不能養著閑漢。班主和虎爺商量。讓虎爺與紅豆同演一場四郎探母中最吃重的唱功戲《坐宮》。虎爺演楊四郎,紅豆演四郎的妻子鐵鏡公主。這是一折必須有高水平唱功才能拿下的戲,夫妻二人坐在台上你一段我一段幾乎不喘氣地要唱個把小時。聽到能與虎爺同台唱戲,紅玉又驚又喜又怕。驚,終於能夠登台表演,練功十年終於等來出頭之日;喜,初次登場便和恩師虎爺同台;怕,一旦自己表演不好,那豈不砸了戲班和師傅招牌,因此思索再三不敢答應。但虎爺深信此子日後必成大器,便一錘定音的替紅豆答應下來。


  虎爺應了後,親自叫來紅豆,詢問她為何不願登台。紅豆窘著臉想了半天後說:“我個頭小,穿不起來那麽大的戲服。”虎爺聞聽此言哈哈大笑。班主命人為她專量身定做了一身戲裝。就這樣,紅豆便與虎爺同台演出,誰料這一場下來,竟然一下轟動濰縣城,城裏的老戲迷一下都知道吉祥戲班冒出了一個新角。更叫人有趣的是,因為紅豆個子小,在台上坐椅子,還是靠別人扶了一把才上去的。


  此時的紅豆,年齡雖小頭腦卻極清醒冷靜,並沒有為一炮走紅而沾沾自喜。她對自己要求更嚴,練功更刻苦,把虎爺的那句“戲大於天”牢牢裝在心裏。而虎爺也看好了這個弟子,以為是可造之才。


  幾天後,紅豆再次登場,戲班為她量身定做一出《穆桂英掛帥》,紅豆扮穆桂英,演出開始,虎爺著一襲簇新團袍,手執小茶壺端立台口。當然,他不是來演出,這在過去叫“把場”,用今天的話來說稱為“站台”。虎爺今兒難得親自把場為紅豆壯聲勢。


  紅玉沒去,作為大師姐,她本該去,她也本想著去,但她偏偏最後沒去,她呀,看到虎爺親自“把場”,自己當初開戲,虎爺可是沒有這樣啊,這樣一想,心裏不悅。那廂鑼鼓點一響,她心裏就覺得有根刺,一根長長的軟刺,戳著自己的心窩,撩撥著自己的神經。“把場”哼,還不是師傅偏心,論臉蛋、論唱功,論資曆,今兒該是我,這小妮子翅膀硬了,要和我爭了。”她的心裏油然而生一股敵意,不僅僅對著紅豆,也包含著虎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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