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一場驚嚇終於過去。夫人又去城裏定製了幾件新衣服,回來就換上了新衣美滋滋的對著鏡子轉來轉去。
大當家的看了一眼,“又買新衣服了?”
“嗯。怎麽樣,好看嗎?”夫人轉過身來。
“好看。”
“哪裏好看?”
“這個.……哪裏也都好看。”大當家回答的挺實在。
“真沒勁,你這人。”夫人說著歎了一口氣,對這種敷衍應付的態度很是不滿,“唉,就是塊榆木疙瘩。”
“奇怪,你們女人就那麽喜愛新衣服?”
“我們女人哪個不喜歡。甭說女人,就是老天爺他自己也是衣服控。不信,你看,他給自己所有的傑作穿上了美麗而絢爛的長袍,每一朵鮮花都衣著鮮美,每一塊田野都覆蓋著一片美麗金黃的鬥篷,每一顆星星都蒙上了一層閃亮的麵紗,每一隻鳥兒都穿上了最高貴典雅的禮服。”夫人說話像是爆豆子似的,“一個女人,告訴她說美貌毫無價值,穿著打扮毫無用途,這是多麽荒唐可笑的事。甭管多大年紀,女人就是愛美麗,就是為了被人疼被人捧,被人嗬護著。”夫人對著鏡子瞅了瞅眼自己新戴上的帽子道。
“女人的美麗和幸福就取決於一件新衣服或是一頂迷人的帽子?這才是最可笑的!”男人顯然不認同,小聲反駁著。
生活如同山澗溪流,平靜的向前緩緩流淌,而且日複一日的繼續。山上的生活富足而悠閑,按道理說自己應該很快樂,其實也真的很快樂,可是在每個快樂的日子的背後,夫人卻有一種隻有自己才能感受到的疲憊和厭倦,那種感覺,如同用很鋒利很輕薄的刀片在皮膚上劃出很淺很淺的傷痕,那種隱約但細膩持久的痛楚,有時候甚至會被忽略,但有時候卻又灼烈的聚合奔湧到自己的眼前。許多時候夫人甚至能在自己心裏聽到海浪奔騰翻滾的聲音,以及蔚藍的天空中鷗鳥的翔集動靜。窗外不遠處是茂密的樹林,濃密,粗壯,陽光從枝葉間穿透下來的時候,被切割成一塊一塊的小碎片,紛亂而無序的掉落在窗前,就像是夢裏那些散落飛揚在自己身旁緩緩掉落的玫瑰花瓣!她看到那些飛舞滿天的柳絮,似有似幻,無聲的飄搖,落滿了花間樹頭,它們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飛過來,帶來一些自己無法聽懂,但可以真真切切清清楚楚感受到的暗示!那種飄搖招展,無拘無束,像極了家鄉三月的天空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在風中任意招搖飛來飛去的漂亮的紙鳶。
遠離了人群,一切都很安靜。這小小的山落,如果沒有了夢,你便無從走出這大山,也不會向往山外的世界,隻是在這裏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重複著接受著,任時光穿梭。對
生活給予的一切淡然接受,對於苦難,也選擇了默默承受。
人生是一個喜劇還是悲劇,或是鬧劇?都是,又都不是,人生更象是一場春雨,有雲有風,有時也有太陽,還有那漫天飛舞的的楊花。到底是陰是晴,很多時候我們無法決定。
你無法想象,生命始終被禁錮在一個地的狀態。固有的生活節奏和模式,形成一道無形的圍城,將你的視野局限在一片貧瘠的土地,一個荒蕪的村落,一座冷寂的山峰,再遠就是長長的地平線,如同一個放倒的驚歎號,橫亙在哪裏。每一個日子都在單調的重複裏打發著歲月,耗盡生命的熱情。少時意氣風發,蹉跎成眼睛裏的無邊滄桑,帶著濃鬱的愁緒,象一泓深潭,所有的希望都淹沒在了潭水深處,無聲無息。
夫人的愁緒,保鏢雖然無法全部讀懂。但是他還是盡自己所能想著法子讓夫人開心。
山澗裏有一種美味特產——小河魚,這種魚隻有這座山上有,出了這座山這種魚就養不活,這魚長不過一根食指,俗名也叫作“麻石板”的,也有百姓叫作“小扁花”的,其貌不揚,但特別好吃,絕對是人間美味。保鏢陪著夫人丫鬟於夕陽西下時分,拎一張網,挽起褲腳,踏入清澈的溪水中,哄趕那一溜溜靈動跳躍的清一色的灰影兒,躥入自己的天羅地網。
在深一腳淺一腳不慌不忙的輕鬆捕捉間,既享受了與水與魚嬉戲的樂趣,也獲得了一條條活蹦亂跳在太陽底下閃著銀光的魚兒。回來後,小小的魚兒洗淨,用細鹽拌過,晾於竹篩或紗網上,在太陽下曬幾日,再用熱香油在鐵鍋內微火炕片刻,翻兩滾,有焦黃色呈現,再將青、紅相間的辣椒切成絲,輔之以蒜瓣、蔥花、薑末,加些火力,跳炒幾下,一碟別具風味可食可觀的小河魚就呈現在眼前了。夫人最是喜歡吃這道菜。
山裏的溪水中還有小螃蟹,保鏢有時會帶著夫人到溪水裏抓螃蟹。這裏管螃蟹叫爬海。這裏的爬海個頭很小,長得小巧可愛,放在陶罐裏很是好玩。山縫滲漏,漸成溪流,匯成山泉;山泉匯聚在山溝石頭縫隙裏,深約兩尺,形成淺潭。潭邊有小石堆積,可以站立、活動。漸近之時,躡手躡腳,盡量不發出聲音。待悄然到達,便常常有一二小爬海觸手可及,伸手即可抓住。小爬海不厲害,螯也細嫩無力,夾住手指也不痛。不顧它的掙紮,拇指、食指捏住背殼,旁邊的幾隻利腳便徒勞舞動。蒸熟了,輕輕撕下兩隻大螯,便有白白嫩嫩的肉露出來;放進嘴裏,透著鮮味。那些漏網逃跑的爬海驚慌失措,兩排尖腳飛快舞動,爬到深水處,偶爾停留,似作觀望;再而梭進小而黑的石洞或者石縫裏,露出兩隻小小的眼睛。
如果運氣不好,在水邊沒有爬海,便輕輕翻動石頭,或用樹枝透進洞裏攪動;爬海便自覺爬出來,落入手裏,恨恨地豎起自己頭上那兩隻小眼睛,像兩個小燈泡,直瞪著你。真是好玩極了。
保鏢的出現在夫人心裏蕩起了一圈圈的漣漪,也讓夫人的小房子裏多了些許燦爛的陽光。
很多次,夜深了,夫人一個人手拿一把小團扇坐在山石上,看著皎潔的星空,思索著。
世間萬物都是老天爺的玩偶,他創造了你並沒有保證結果,因為他的遊戲法則瞬息萬變。在這場遊戲中似乎沒有過去,沒有現在,也沒有未來,沒有你,沒有我,也沒有他,老天爺隨時可能改變遊戲法則,讓你不由自主的站在別人的位置,讓別人忽然跑到你的位置,隻要上帝樂意,隻要他感覺這樣做有意思,有必要。
夫人忽然想到,或許別處還有一個我,甚至到處都有我,過去的我,現在的我,將來的我,該是我的我,不該是我的我,我們隨時都可能交換位置。這讓你時時刻刻有存在感,又讓你時時刻刻沒有存在感,分不清哪一個你才是真的你。譬如現在,是不是皎潔的星空中也有一個我,正注視著下麵的這個我……如此以來,這是怎樣的一個玩偶,玩偶也會有自己的想法?
有時覺得自己真是一個乞丐,自己真的一無所有,可能老天爺就是按照乞丐的模型創造的我,隻是還沒有把自己擺在乞丐的位置上,如果老天爺真的這麽做了,有一天醒來,真的流落在街頭,那自己連一天這樣的生活都過不了。老天爺這樣做的確是良苦用心!他用同一種方法創造了萬物,於是人們就能從萬物裏逐漸領悟他的遊戲法則。從花裏,從樹裏,從那些說不了是不是已經逝去的人的身上。曾經有人說,時光可以穿越,每個人都有前世、今生、來生,但夫人不信,因為時光根本不用穿越,前世來生是哭過還是笑過,自己根本不覺,隻有今生才讓自己刻骨銘心過。
抬頭望望,皎潔的夜空像老天爺深邃的微笑,夫人覺得,他一定是在嘲笑一個正在探索他秘密的玩偶。他也一定會很快就給自己設置一個新的位置吧。
她突然會害怕起來,不知道為什麽,覺的時間不再是時針跟分針百無聊賴的旋轉。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刹那,自己的生命都在飛逝,自己無時不在與原來的自己訣別,不斷從舊的時光剝離。舊的自己已經死去,似乎每一刻自己都是新的。突然就明白了,為什麽有人說,活著就是一種奇跡,希望就是一種美好。
人生的歡樂,在於碰到一個懂你的人。隻要碰到一個對的人,一切就不再回歸平淡。於是,瞬間釋然!這才是生活的本來麵目。沒有什麽艱難苦恨
繁雙鬢,也不會有什麽潦倒新停濁酒杯,有的是柳暗花明,有的是天長地久。於是,自己突然勇敢起來。因為,生活的麵孔原來竟然也這般溫婉,這般大度,這般可愛。
夫人自言自語的告訴自己,“任何時候都不能看輕自己,什麽時候都要照顧好自己,我們是為著燦爛的生命而來,我們有著很多的背負,雖然前程會有些茫茫,但我們卻知道,我們一定不會為了某一個溝坎止步於遠方,讓那暫時的枯枝敗葉影響了我們看風景的心情。我若碧空,暖陽普照,清風自柔,彩雲自來。”
她覺得,一個女人這一輩子,綻放美麗,就做一朵花,即使很不起眼,哪怕變成一顆沙粒,躺在大海的懷裏,被寬闊的大海深情擁抱,自己再也不是自己,變成了另一個影子。
就這樣思緒亂亂的,夫人忽的發現,這樣的夜,山風很美,山霧很柔,夜色是那樣的迷人多情。
秋天過了是冬天,冬天過了是春天,春天總是這樣:一場春雨拉開了序幕。急促的雨滴打在屋頂上,發出“碰碰”的聲音;打在山石上,發出“唰唰”的聲音;打在樹葉上,發出“啪啪”的聲音。這些不同的聲音匯聚在一起,冰河開始解凍,百花開始齊放。垂柳冒出了綠尖。草叢裏,一朵美麗的喇叭花頂著一滴晶瑩的露珠賣力的吹著喇叭。這短暫的春光裏蘊含著無限的生機。
天暖了,草綠了,晃眼了,杏花開了,挑花也開了,春天的氣息撲麵而來,今年來得格外的早,伴著春寒,山坡上已是綠瑩瑩的了,趁著天爽氣清,夫人心頭也覺敞亮,和丫鬟出去踏青,采摘野菜,回來後用野茼蒿菜做的竹筒飯,用豬油炒香切的極碎的野茼蒿,小香幹和自家的煙熏臘肉切成丁,米粒泡軟瀝幹水,再仔細的將米粒中拌入一些醬油,最後將炒好的野茼蒿,香幹,臘肉丁和米粒拌勻,一勺勺的鋪滿剛破開的新鮮竹筒裏麵。在小洋鐵鍋裏蒸熟。那種等待的滋味和忍受滿屋散發的香味真是一種最美的修行。
還有夫人愛吃的野蔥攤雞蛋餅兒,吃過它的美味的人們恐怕想起又會睡不著覺了。香味跟小藠頭很像,但卻更多了幾分鮮味。這種野蔥生於陰涼濕潤的岩石縫裏,形狀像韭菜而味道像蔥,山中自生自滅獨守寂寞。依著青山傍著山泉,吸收天地之精華,貌不驚人,但卻是春姑娘獻給世人最好的禮物。
三月三的薺菜,馬蘭頭,鴨腳板,水芹,觀音菜,折耳根,豌豆苗……這些動聽悅耳的名字夫人聽著就喜歡,每個名字都有一段回憶。
飯盤裏盛的是熱氣騰騰的三角形的地瓜包。夫人和丫鬟自己動手包的,餃皮色似玉,形如半月,內包以豬肉、香菇、大蔥調製的餡心,別具一格,特有口感。
大當家
的匆匆吃過飯,約合了二當家的和三當家,三位當家的親自下山辦事去了。夫人見還有許多飯菜沒有吃完,就叫丫鬟去叫了保鏢過來,也斟上了黃酒,讓他陪自己慢慢喝。不知不覺就喝得多點了,覺得頭有些熱,有些暈乎,感覺真美,丫鬟更是不勝酒力,腳步都不穩了,沒吃飯就回房躺下了。
房間裏隻剩下夫人和保鏢,保鏢也想起身告辭,夫人道,“坐著別動,我還沒有單獨敬你酒,表達那次遭遇馬蜂事件我的感激之情呢。”“區區小事,何足掛齒,夫人,你太客氣了。”“客氣嗎?那是你太見外了。我這個人,就想能找個知心人說個貼己的話。可是.……”“夫人,你喝多了,我該走了。”說著就站起身,夫人卻突然起身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你怎麽這麽討厭,再坐一會兒,陪我說說話,就再說會兒話都不行嗎?你們男人怎麽就那麽不懂得心痛人呢。”
保鏢這時才敢正眼細細打量夫人。發現與往日不同,今日夫人裝扮一新,你看她:頂發高梳,鬢髻緊致,珠鈿插得滿滿,那支碧玉發簪戴在其間。耳上帶一對水綠翠玉水滴耳環,耳邊鬢角挑出長長兩縷發絲,真可謂點睛之筆,逶迤而下,獨具風情,叫人覺得如有風至,必隨風舞,若遇香黛,可隨香浮。夫人今日格外高興,話語也多,特別柔和,在保鏢聽來特別的悅耳。好多年沒這樣和一個年輕女人麵對麵坐在一個桌子上了,保鏢忽然發現自己的心跳的特別快。
夫人說完,一甩袖子,腳步輕移,身形飄動,自顧自的唱起了《牡丹亭》,
遍青山啼紅了杜鵑,
那茶糜外,
煙絲醉軟。
那牡丹雖好,
他春歸怎占的先,
閑凝眄,
聽生生燕語明如翦,
聽嚦嚦鶯聲溜的圓……
保鏢呆住了,眼睛有些濕潤,“夫人,你——”“我——?”夫人停下唱,看著保鏢不解的問。“夫人,你真美。唱得也美。”“美嗎?騙人。”“不騙你,真的美,天底下女人你最好看。”說到這裏,還有幾句話要說,保鏢似乎覺得不妥硬是壓住了舌頭,轉了話題說道,“這出戲我原來聽過,可都沒你唱得好聽。”“是嗎?好多年不唱了,嗓子都生生疏了,記得當年,本夫人唱紅的時候,整個天津城都轟動啊,可如今在這山上,唉.……”“夫人,您.……”“不說了,喝酒,喝酒,你倒酒,倒酒,陪我喝酒。”保鏢倒酒,滿上,兩人端起酒又一飲而盡。不覺就喝得有點多了,兩個人都伸手搶著一個勁的往杯子裏倒酒喝酒。
“你在這兒想家嗎?會悶嗎?心裏覺得悶時你會怎樣?”夫人問,眼睛有些迷離,許是酒意上湧。
“想。想家的時候,我就出去走一
走。沒有方向,也沒有什麽目標,隻是隨意地行走,讓腳步落在堅實的路基上,遙望著長天大地,讓目光落在綿延的群山之上,追逐著高天之上的雲朵,心便開始變得豁然起來,人也變得敞亮。”保鏢說,眼神有點抑鬱的味道。
“反正我不喜歡這大山,我喜歡雲彩,喜歡自由自在飄來飄去的白雲,喜歡你的……你就像那雲朵……”夫人喝酒喝的說話舌頭都開始打卷。保鏢此時也喝得眼前一片暈晃,滿屋子好像都是飄飛的雲朵,一朵連著一朵,不停地變換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