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馬家院牆高大,又有炮台子,能向大街南北射擊,一時間,土匪們也不敢“衝圍子”——大戶人家,門又大又緊,便搭人梯翻牆進去,這叫“衝圍子”。也沒法從街兩端攻取,便四下裏圍上,試圖靠近山牆,把牆挖開,一共挖了三個山牆洞,試圖靠近大院。被護院人發現,於是從院牆上扔下火把,點燃了臨家草房,把土匪趕跑了。馬老爺猛然一槍槍擊一匪倒地。土匪並不死心,暗暗集結人馬,燒掉了馬家的柴房,鄰近的住家,並大喊大叫:“我是你們盤龍山的大爺,今兒下山,識相的把門打開,把錢都給爺們拿出來!否則,甭想有活著能喘氣的離開。”並且企圖從院子兩側頂著門板攻入裏麵,馬家人從地窖裏弄來成捆的手榴彈,還有土炸彈大爆竹,不停地向下投擲,土匪抵擋不住,馬家雖然人少槍少,但憑借高大堅固的青石板砌成的厚厚院牆和四角高高的炮台,襲擊匪徒,土匪再也不敢貿然近前,隻能一點點往前靠近。
激戰中,大當家的帽子竟然被一顆子彈打掉,氣得直跺腳。土匪們開始了最後的衝鋒,開始往馬家院子裏扔炸彈,還占領了周圍的房頂,架上機槍射擊,馬家頓時陷入危險之中,險象環生,快要頂不住了。但這時土匪背後槍聲大作,一標人馬殺來,原來是被緊急趕來的縣長龍大人率領的官軍背後捅了一刀,一頓好打,這猝不及防的火力,一下子令盤龍山死傷了二三十號兄弟。
從此,馬家和盤龍山兩家結下了仇怨,盤龍山人馬多次打劫馬家運貨的車馬。此仗之後,龍縣長想招降盤龍山,但盤龍山根本不聽從,龍縣長出兵幾次圍剿,雙方幾次交手,互有傷亡,這盤棋沒成想竟然下成了一個僵局!
山寨上終於迎來了新年,這山寨新年自是與別處不同。鬥大的大紅燈籠掛了整整一百零八盞,山寨裏裏裏外外通紅一片,用三位當家的話來說,咱們這是梁山好漢,湊夠了一百零八個星宿,這可真是,山寨威武,英雄氣概。“兄弟同心,其利斷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弟兄們齊聲高喊。青花大瓷碗,美酒斟滿,香氣溢遠,多年的老高粱酒,壇子一打開,山風綿綿,酒香撲鼻,醉人於十裏開外。寨門外鞭炮掛起,十幾大串,鑽天猴子堆了一堆,那陣勢像是三軍檢閱,盡是擦掌磨拳,寨門上貼上了大紅春聯,海口大的兩個福字貼在寨門兩邊,挺像是地主老財家財大氣粗的模樣。站崗把守寨門的兄弟也穿著新衣,嶄新的厚棉衣,腳上都換上了厚厚的踢死牛新棉靴,顯的分外精神。
往年如此,今年也不例外。大當家的一襲青色長袍,外罩虎皮短襖,足蹬翻毛山裏飛短靴,有幾分儒雅,但威武身材,頗是壯漢,項上掛
個達摩老祖佛像,一說話,一手叉腰,一手端碗,眉毛上挑,聲如洪鍾;老二一身大黑長披風,外罩黑色大髦,內著綢緞褂褲,褲子寬大鬆垮,腰紮一條大銅扣昆山厚腰帶,銅扣緊係,腳上穿雙水磨麵料的烏黑油亮的黑牛皮鞋,頭戴圓形黑禮帽,襯的那張麻子臉顯得格外飽滿,大肚盒子斜插,扮相挺灑脫;老三還是短打扮,皂衣夾衫,登山褲,紮綁腿,淺口絲絨麵料登山鞋,新裏新麵,利利落落,雙槍交叉,別在前襟中間。大當家夫人出來一身扮相最為搶眼,盤著,身材苗條,腰杆細細,穿著大紅綢緞麵改良中袖配鳳雲蓮花圖案提花刺繡盤扣旗袍,衣上鑲花邊、滾牙子,在旗袍外麵再加上一件白色緞子披肩,這一身特別凹凸有致。
山寨裏,正對寨門是聚義廳。
聚義廳,粗木檁子搭的房子,高高大大,能裝下二三百人,迎門兩邊各釘兩尺寬的鬆木板子,上寫對聯:有一片忠心方可入廟,無幾分義氣何必焚香。轉過聚義廳向後走,踏上青石板的台階,不多遠,坐落著插香堂,青磚黑陶瓦,朱漆大門,黃銅門環,肅穆森嚴。插香堂上也掛著一副烏木對聯,上麵寫道:敬請祈仁須有梁山義,求心異姓要學桃園忠。入得堂內,大烏漆木桌案,仿效梁山泊忠義堂聚義之事,上麵供奉著關羽的靈位,二尺多高,兩邊各一隻胳膊粗的大紅蠟燭。天上的月亮出圓了,星星出齊了,一幹大小頭領入內,這件事情女人是不能參與的,所以大當家的夫人仍然留在大廳布置宴席。眾位頭領入內舉行“安聖”大典,由紅旗管事司儀,大當家的升坐主盟,大家行拐子禮,頌讚詞,再由大當家的手捧關羽牌位安放上麵,接著安位、拜香。眾頭領在關老爺塑像麵前,依次燒香磕頭,燃表念咒,舉行“拜香”儀式,紅旗管事遞給各位頭領早已準備好的香火,然後退下站立一旁。大當家的要“栽香”十九根,也就是拜香時要插十九根香,具體插法也很講究一一前三後四、左五右六、當中一根。拜香時要口中念念有詞,“十八羅漢在四方,大當家的在中央。天上星宿多離散,兄弟有義結桃園……”然後是眾位頭領依次上香,同樣念著咒語。眾位頭領輪完一圈,舉行完大典,才是山寨弟兄大宴之時。眾位頭領一起回到聚義廳,新年大宴才準備開始。
開始大宴之前,全山弟兄先要祭拜山神,聚義廳外早就支起一張鬆木大案板,上麵放著三個大瓷盆,一個盆裏盛著一個整豬頭,豬臉刮得雪白,收拾的毫毛不見,一盆是一條金尾大鯉魚,一天前剛從黃河裏打撈上來,魚頭像一個大海碗,魚尾如扇麵,一盆是一隻蘆花大公雞,赤紅的雞冠聳立,
盤著雙爪,整個過了熱水禿了毛白白淨淨。三個盆子前麵擺著蠟燭香爐,蠟燭是紅蠟燭,胳膊粗細,半人高,香爐裏插著三炷香火,根根拇指粗細,火頭像鬥牛場上瞪著的牛眼。桌案旁邊用三塊大石頭搭在一起,做成山神廟,一眾山匪燒香磕頭,祈求山神爺保佑。大家手心向上,攤於地上,叩首其上,祈求平安順利。大當家的會虔誠地告訴山神,我們將在這裏搭建住所,請神靈保佑。很虔誠的說:“山神在上,不求金山和銀山,隻求爺們兒保平安,多掙錢,少磨難,馬踏中原,縱橫平安”。磕完頭,便是鞭炮齊鳴,震天響地。祭了山神,拜了天地神靈,讀了山規,便是弟兄們開吃的時刻,一碗一碗,一盆一盆,一壇一壇,一桌一桌,流水的席上弟兄們神侃。
此刻,大廳內,擺了幾個紅泥加上鐵板製作的大地爐子,燒得都是木柈子,爐火燒得通紅,像是餓狼吐著舌頭,爐子上大銅水壺的水咕嘟咕嘟開著,鐵鍋煮的沸騰了也咕嘟咕嘟歡快地叫著。今兒山上特意殺了十幾頭肥豬,幾隻黑山羊,還有兩頭驢,幾頭牛,所以,今天的飯菜都和豬肉驢肉牛肉羊肉還有山珍飛禽有關,各樣青菜,早收拾幹淨,案板上堆得滿滿。說實話,吃的要比城裏的飯莊香多了,可最熱情的還不是這大鍋的驢肉豬肉牛肉驢骨豬骨牛骨,而是用黑黝黝的“二大碗”喝五十多度的高粱老燒,就算斟的不滿,每碗也有七八兩。今年,還算是順利的一年,山裏積蓄多,所以開春也不用太忙活。大當家的和兄弟們在一起,金銀掙的雖不多,但很平安,這就是托山神的福了,“開春,我們就又得開始幹活了,弟兄們,來,我提議,我們把碗裏的酒,幹了。”一碗溫酒下肚,擦擦嘴,抓起大塊的肉,這些漢子們的粗獷的熱情瞬間被點燃了,大廳裏一片沸騰。
這邊鍋裏燉的是野豬肉,那邊燉的是幾十隻山雞,燒的旱鴨子,囫圇個的牛羊,還有殺豬宰驢屠牛剔除的大塊的骨頭,幾口八仞大鐵鍋滿滿當當,熱氣騰騰,漫山遍野一陣陣肉香味橫衝直撞。幾位廚子正拿著勺子撇著湯鍋裏的浮沫,邊往裏添加著蘑菇,小香蔥,薑片,八角等香料。鍋蓋上壓上青石板子,已經煮了五六個時辰了。灶上另有幾位年輕的小夥子,吹著竹筒鼓風,火苗呼呼直竄,舔著鍋底,湯沸肉爛。那些曬幹的野蒜一瓣瓣烤熟,那些曬幹的野蒜、辣椒從灶房屋簷下挑下來,一串串像是小紅燈籠串,火紅的一串一串,火裏烤的辣香爆裂,鍋裏燉的,辣味十足,香氣撲鼻。山上全是濃的化不開的團團酒香菜香。
這些爺們吃著喝著,喝的差不多了手舞足蹈唱著多少年不變的,隻有山匪們
聽得懂的江湖號子。他們是真吃、真喝、真哭、真唱、真樂、真苦、真累。賬房先生是位落魄的秀才,上山之前,書讀的不少,但針尖大的功名也沒有。他平日裏滴酒不沾,今日也喝了一點,趁著酒興當即即興賦詩一首:“四山積雪圍鬆明,亂流落磵石縱橫,槎枒古木無枯榮,行久不聞春鳥聲。殘冰踏響馬蹄驚,泥深一尺水盈盈。仆夫避險搜荊棘,崎嶇徑仄多不平。下有頑石如長黥,當塗側臥與人爭。落日搖曳映雙峰,陶然一醉月三更。但覺詩意滿懷清,不愁明日還長征。”眾弟兄喝的正喝的醉醺醺,吃的美滋滋,聞聽此詩,似懂非懂的立馬拍手叫好,都吵吵嚷嚷,“酸秀才,再來一個,什麽鳥詩歌,文縐縐的酸的不行。”三位當家的豎著大拇指,“好,這識文解字的秀才說話就是不一樣,不比我們這群粗人,什麽話從你嘴裏出來就像是戲裏說的。”“不敢當不敢當。”秀才晃著腦袋,“謝當家的誇讚,我敬各位當家的一杯,先幹為敬。”說完,端起酒杯,向三位當家的一鞠躬,一飲而盡。“吆,看不出秀才倒有幾分酒量,今兒個算是開了眼了,喝,眾位弟兄,一醉方休。”大家起勁地吆喝道。
大廳外,群山連綿,山風呼嘯,依舊是寒冷的冬天,不知何時,竟飄起雪花來,鵝毛大小,撲撲丫丫,漫天飛舞,山風寒徹,好多樹都被雪壓彎了。夜半時分,厚厚的白雪已經過膝,雪還在不停的下著,路不見,山不見,溝不見,林不見,隻有寨子裏大紅燈籠紅火依舊,大廳裏熱鬧喧天。
真是:森林廣袤古樹參,山峰矗立穿雲端。飛雪茫茫玉龍翻,九州寒徹又一年。今夜酒肉穿腸過,明朝春風滿人間。
夫人不喜歡這種熱鬧,特別是這種氣氛這種格調。所以開宴不久就回了後山住處,隻留下大當家的在那裏和弟兄們狂喝海吃。
後山上,丫鬟守在小廚房裏,砂鍋燉著烏雞,夫人放上了紅棗桂圓,湯水清淡,香氣悠遠。桌子上早就擺了山下村子孝敬的香腸、臘肉、燒雞等等,還有幾款“千裏香”老店的糕點,各色幹果。但夫人不太喜歡,太膩了。夫人最喜歡那些吃時鮮的水果,讓人眼饞,草莓、荔枝這些也都有。房內香爐裏也早早燃起了熏香,有一種淡雅的蘭花香味,夫人就喜歡這個。此時的夫人旗袍打扮,一身慵懶,嬌羞滿麵。像是一株紅豔豔的海棠花。而此時房間裏靜悄悄的,銅爐子燒的正暖,隻見紅紅的火頭不見煙,連木炭也是果木的,燒來有股子甜味。厚厚的門簾竟然也變得柔情萬端,不時隨風輕輕忽閃,門外雪花飄落,仍是悄然。
大廳裏,喝過了三通酒,品過了五味菜,弟兄們都
已經開始有點醉意,一個個滿身酒氣,腳步踉踉蹌蹌,胡亂的說著葷話說著女人說著金銀,其中有人大聲吆喝著劃著拳,拚著酒量,另一些人則說笑著湧出屋子,一陣手忙腳亂的胡亂的點上鞭炮,山上頓時炒豆子一般,劈裏啪啦響了半天,震得山石回應,山路打顫,山風恍然,風雪蹣跚,山澗鳴泉。連屋頂上的積雪都簌簌得落了不少,騰起的火藥煙氣老高,直撲鼻子。
這些熱鬧的景象卻總也無法讓夫人同樣渲染,甚至,激不起夫人的半點心思,每每這時,她總是眉頭蹙著,“還是老樣子,一年一年的都不曾變過,實在沒什麽意思。”說完,吃了些果子,頓了頓,“自己可是老了,時間過得真快啊。當年上山我可是比你現在都還年輕呢。”夫人道。同時隨手拿下了自己的披肩,臉上也微有紅暈,許是屋子有點熱。“夫人,瞧你講的,你才不顯老呢。你現在啊,樣子一點沒變,和當年一樣,不知道的啊,還以為你比我們還年輕來。你這容貌,可真是讓我們眼饞,你這模樣,甭說這山裏和鎮上,就是濰縣城裏恐怕也找不出第二個。趕明兒你往那一站,城裏的那些小姐呀太太呀都得乖乖的靠邊上站去,哪有她們露臉的份。什麽花見花開人見人愛,用到我們夫人身上都不合適。我們夫人您啊那是天生麗質,你的氣質那不是說隻靠打扮打扮就能打扮出來的。”
“吆,身子骨不大,這嘴啊可真巧,不過,你這話啊我就愛聽。什麽話從你嘴裏出來可就不一個味。這說話呀是一個人一個味,今兒個我才明白。可不像有些男人,年裏節的,人影也不見一個,唉,就知道在那兒和弟兄快活,何時想過自己的娘子啊。隻撇下人家一個,孤零零的。這像什麽過節,有什麽意思嗎?”夫人幽幽的道,微微歎了一口氣。丫鬟一時也沒想出什麽話對答,也就沒有作聲。“唉。”夫人幽蘭輕吐,不言語了。
女人的心裏總有一絲寂寞,還有不知何時飛上心頭的一點孤單,伴著大山的起伏連綿。初時還沒發覺,但隨著年節的一個一個過往,這種孤單也在悄悄生根發芽慢慢長大。一種從未有過的倦怠感悄悄飛上心頭,生活裏似乎多了一些枯躁。到底女人的心事很是委婉,總是比女人的年齡善變。似乎生活的軌道在悄悄偏轉一點點,日子很是平淡,像是一方窄窄的池塘總是不起一絲波瀾。似乎這座山成了一個牢籠,自己是隻小小的鳥兒,囚在裏麵。原來未曾發覺,現在時不時會覺得自己可憐。還未張翅飛翔就已經丟了羽翼,讓人有些厭倦。大山就像是一個陳年老舊的大衣櫃,看上去氣派,可打開櫃子,適合自己的衣服實在少的可憐,僅有的幾
件,也是陳年的穀子——不怎麽新鮮。一顆覺醒的種子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它會逆風成長,隻要遇到合適的土壤,再加上一點點從縫隙透進的陽光,即使陽光少的可憐,但它還是會茁壯成長,隨時綻放,哪怕是身在再貧瘠的土壤。夫人的命運就如同這種子,隻是還未碰到那縷陽光。後山的居室裏似乎總是黃昏來得早,月亮升起得晚。晚上看著滿天星星陪伴,心頭多了一些幽怨失眠。這幽怨越來越細密越來越綿長,變得彎彎繞繞,順著這盤山的小徑曲折蔓延,一頭連著浩渺的星空,一頭是山腳下的牽牛花和那紅的耀眼的胭脂草。
女人的心裏總是多一份浪漫,所以女人的世界總是比男人多一份不安;女人的頭發比男人洗的繁,男人的手比女人的腳洗的都懶,所以女人對男人總是比男人對女人多了一點不滿。女人是水做的,不過,水是一刻不停流動的,這注定了男人是方,女人是圓。方圓相濟才是圓滿。水向下流,山向上走,女人的心往低處流,男人的心往高處走。可女人能嗎?女人的世界永遠飄著一支遊弋的小船。女人的心更像一方泉眼,蜿蜒的清清水流永遠也淌不完。
心若不動,風又奈何。你若不傷,歲月無恙。
雪化了,化成了一溪清水,順著山澗離去。弄不清到底是冬負了雪,還是雪背叛了冬。
冬用它的溫度延長了雪美麗的生命,而雪卻在冬的世界裏飛向遠方,這究竟是移情別戀,還是古道熱腸,或是陰差陽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