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山上的中秋很快就過去了,山風又起,越刮越大,刮個不停,漸漸地一絲絲冷氣滲入山石的縫隙,冷了草木,冷了山石,慢慢冷到人的心裏,再晚幾天就會飄雪了吧,夫人想,在這山上,過了中秋,冬天就不遠了。晚上,夫人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在夢裏,夫人看到,在冬日的冷峻天光裏,那些凋零的小草、小花,那些消失了身影的果子,還有些亂七八糟飛來飛去變幻無窮的蒲公英的種子,忽的生根發芽,長出彎彎長長的枝蔓,伸出青色的大長葉子,向著自己擁抱過來,纏繞在自己身上,密密麻麻一圈又一圈,自己飛在了半空,身後是山崖上那些灌木叢斜伸的彎彎曲曲的枝幹,拖著長長的根須,慢慢把自己包裹起來,像是一個大大的鳥窩,裏麵盛了一個大大的白色的蛋,但一轉眼,又幻化成了一個白白胖胖的繭.……夫人一覺醒來,頭有點沉,身上出了一身虛汗,也不知是怎麽了。往日睡在身邊的大當家這幾天沒回來,床上隻有自己一個人,整張大床顯得有些空蕩。腦海中不由得浮現出大當家的身影,大當家的那雙大手,蒲扇一樣,想起那雙大手拿起煎餅卷上大蔥,想起男人那大快朵頤的樣子自己的心裏就膩味,那大蔥的味道,還有大蔥蘸醬,那醬吃的嘴唇都是醬紫的樣子,髒死了,想起就惡心。還有那喝稀粥,吸的滋滋響,那滋滋的響聲讓她渾身起雞皮疙瘩。說話時那大嗓門粗喉嚨,咋咋呼呼,一說話就像是打山仗的樣子,真的讓人受不了。看那戲曲裏的俠客英雄可不是這個樣子,麵如白玉,身輕如燕,寶劍一把,玉樹臨風,談吐高雅,氣度不凡,像那小羅成,像那薛仁貴,哪個不是這樣。還有那戲裏的才子,什麽西廂下的張珙,什麽逼婚記裏的蘭中玉,哪個不是人才楚楚,一表人才,一身長衫,說話斯文,儒雅風趣。可現在,對麵那個人出口就是“媽拉個巴子”,再不就是“娘老子”“作死啊,孫子”“滅了他”之類的,多麽野蠻多麽粗俗。人家用手相攙,總是那麽多情,那麽有力而溫柔,可他的手滿是老繭,每次摸到自己身上自己就覺得不舒服,硌的不舒服,每次那手一搭上自己的身體他那力氣即使最小也是捏的自己很疼很疼。
自己這輩子見過了很多粗人,但就沒見過這麽粗糙無趣的男人。每個女人的心裏都住著一個白馬王子。夫人的白馬王子可不是這個樣子,就算不是騎著白龍馬的唐僧,那也不能是舞著棒子打打殺殺的悟空或是扛著釘耙好吃懶做的八戒之流的。其實,夫人也知道,戲曲裏的事不是真事,那裏麵的人也肯定不是真人,可是就算不是真的那也是根據生活原型編的吧,不能是沒有一點來曆
的胡謅吧,再說,女人的心事就像六月的天氣,一陣風一陣雨的,誰能說的清楚呢。
有時候自己一個人站在山上,望著四圍的山峰,靜靜地感懷,這麽多年了,淹沒了自己太多的時光,不斷老去的歲月裏,關於往昔的記憶,卻變得日漸鮮活起來。不為別的,隻是因為愁緒濃烈的時候,能夠讓山頂微涼的風,吹散那心中連綿的的愁緒。
思緒忽的飛回故鄉,那離開多年早已生疏的故鄉。故鄉最美是三月,油菜花盛開的時候。那些油菜花,大片大片的,在田野縱橫鋪展,編織著金黃的畫卷,讓人驚歎於那金黃的斑瀾。每每這個時候,自己都喜歡一個人,在清晨,或是午後,靜靜地在油菜花田裏走一走,聞一聞花香,凝眸那燦爛的金黃,感覺整個天空都是光明的,透亮的,成群的蜜蜂在花叢間,不斷地飛起與落下,也有蝴蝶在花叢中翻飛,這惹眼的花,襯出了陽光的色彩。分明能在心裏清楚地感覺到,春光是流動的,就在油菜花的上麵,蝴蝶扇動著五彩的長長的翅膀,象清澈的透明的小溪一樣。
天光放晴,陽光晴好,房前的空地上,山石上,鳥兒們時來啄食,人至不去。夫人喜歡坐在床邊,拿一份繡活,好長時間沒做完的鴛鴦戲水圖案的刺繡,懶洋洋的坐在那兒,斜倚著窗欞,看鳥兒們嬉戲,匆忙的啄食,時而跳躍一下,有麻雀有山喜鵲還有一些別的叫不上名字的好看的鳥兒,有一種小鳥頭上長有彩色的長毛,一抖,像一把唱戲的小花傘,光彩閃閃,好看極了。有時鳥兒成群結隊的飛來飛去,在天上盤旋,夫人的視線也被拉的很長很長,鳥兒真好,多麽歡快自在啊。唧唧喳喳的叫聲都是好聽的音樂,特別是在早上,在午後,總是讓人心情愉快。夫人自己覺得自己也能變成一隻鳥多好,山山水水江南塞北,大千世界願意去哪兒就去哪兒,那才叫女人的夢想。
有時夫人會抓上一把米粒慢慢站到門口,把米粒揚在地上,鳥兒們忽的一下飛走,飛不多遠接著又盤旋回來,一隻隻爭著啄食地上的米粒,這情景,讓夫人特別開心。
在每一個陽光晴好的日子,徜徉在陽光裏,望著湛藍的晴空,任由思緒隨著碧空裏的雲朵,漂浮著,飄著飄著,飄向了遙遠的地方,沒入那橫亙的地平線,遠天的蒼茫,隻留下一縷長長的歎息。
此時此刻,夫人的木屋,靜靜的小屋,沐浴著夕陽的餘輝,一半光亮,一半陰暗。
忽然想起一首詩,說一個寂寞的女人,日日在高牆內,等待一個穿著一襲藍色長衫的男人,而她變成了一朵擅於等待的金線菊。
夫人常常癡迷在老上海的月份牌裏,而那胭脂香粉,
以及穿長衫的男人,更是讓人產生了等待的心意。
她看不上那些大都市的摩登男人,穿西裝,戴禮帽,拄著文明棍,那架勢,顯得一本正經過於時尚,但卻缺少了古香古色幽雅浪漫的情調。這些留洋歸來的異類裝扮,讓人看不習慣。民間流傳的一首竹枝詞,更是嘲笑這些穿西裝的“洋化”青年人:洋帽洋衣洋式鞋,短胡兩撇口邊開,平生第一傷心事,碧眼生成學不來。當然,它們多是公子哥闊少爺。
其實,很多年輕的女人不知道,花花公子原本不是能夠拴住的。男人在穿時髦洋裝的時候,多半是冷麵而又靠不住的。
還是長衫好。真希望一覺夢醒,滿街都是穿長衫戴紗帽的男人,身邊黃包車在跑,胭脂香粉,糖炒板栗,百樂門舞廳的《夜來香》還在夜色裏纏綿。時間久了,才子佳人彼此的情感糾結成曼妙的詩行,傷感也罷,快樂也罷,都隨著長衫,都隨著雪花,飛了,散了,去了。
山上也有穿著長衫的弟兄,可惜全毀在他們那一張土匪臉一身山匪氣的扮相裏。把長衫穿成了雞袍子,穿在他們身上,長衫算是白瞎了。看人家戲曲裏的多情公子,青衫一穿,青燈長卷,舉手投足,滿是斯文儒雅風度翩翩,舉手投足一詠一歎都是詩意暖暖。
22
其實,如果選擇一個悠閑的春日,陽光暖暖,站在四圍山頂遙看盤龍鎮,完完全全是一副古典水墨長卷。進入眼簾的,首先是一條清澈的河流,沿著古鎮的邊角蜿蜒著潺潺流過,鎮子裏的每一條小巷都高低不平七拐八叉曲曲折折,十字大街和這些小巷勾勾連連,順著青石板小巷踱進鎮子,走走看看,你會發現,小巷和大街交雜在一起把鎮子橫豎相隔成幾塊,整個鎮子裏最長的大街大約八米寬,大塊的青石鋪就,年歲多了,路麵溜光,從東頭到西頭總長也不過隻有三公裏。從西頭徑直走到東頭,步行隻要幾個時辰。但如果拐進小巷,這裏看看那裏瞅瞅,走遍整個鎮子得三天三夜。鎮子不大好玩的地方也不多,但小也有也有小的好處,鎮子裏誰家有個紅白喜亊,整個古鎮很快都會知道,哪裏兩口子吵架哪家燉雞煎魚哪家娶親蓋房,有點動靜全鎮都能聽的到,所以走到街上碰到的幾乎都是熟麵孔,街坊鄰居熟得很,有的雖然互相不知道名字但也叫得上諢號或者小名,都知道對方是自家鎮裏的人,甚至住在哪一條胡同的第幾個門洞裏。
在盤龍鎮,歲月劃過的痕跡隨處可見。青石板路麵被踩踏的坑坑窪窪,有些光滑。老房子的牆麵斑斑駁駁,牆根還有苔蘚的身影,時光似乎在這裏悄悄駐足了很久,把每一件東西都打上了他的烙印。在這裏,喧囂和繁華尚未曾侵入,隻有寧靜
和質樸存留。這些建築無不充滿了滄桑和厚重,那每一塊磚、那每一片瓦,那每一塊石頭、那每一級台階,那每一道高高的門檻,那曲曲悠悠的老巷,那高挑黝黑的屋簷,無不綻放出久遠的堅實和莫名的滄桑,似一幅中國的水墨寫意,烙刻著歲月的印痕。但災難卻時常降臨到這片美麗的土地上。
馬家因為二少爺之事,一直對盤龍山這股土匪頗有忌恨。恰巧一次,抓捕了幾名到盤龍鎮上準備打劫的土匪,便暗地裏交給了官府,官府一下把人都給當眾槍決了!盤龍山上幾位當家的聞聽大怒,點了人馬便準備下山打馬家,砸了這個硬窯。
這天夜裏,三當家的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中一頭小毛驢拉著一具紅棺材。醒來之後,三當家的皺起了眉頭,細細思量,之後對著大頭領、二頭領說了自己的夢,說過了夢境又說道,“兩位哥哥,現在去砸馬家怕是不吉利吧。棺材可是裝死人的?”二頭領則一撇大嘴巴,“老三,這你可就不懂了,夢是反著解得,夢中出現紅棺材,說明裏麵裝的是財寶;夢到小毛驢則是說,有倒騎毛驢的神仙張果老佑護,此番砸窯將會一路順利,撞個好運氣。依我看來,馬家這次是在劫難逃,我們這是要發個大財啊。”
“打吧。馬家可沒給咱山上少點眼藥,砸了它。”山上的弟兄們嚷嚷著。
大當家的低頭想了好大一會兒,許久方才說道:“也好,正好殺殺馬家的威風,砸了這個硬窯,出口惡氣,也順帶過個豐收年。老二,你去安排,先派個弟兄前去探探底細。”
“好哩。”
二當家的立馬布置,派了“插千的”(土匪黑話,就是土匪探子)下山前去探看情況。插千的這角色要求是膽大心細。土匪在決定攻打、搶劫某一地方之前,先由插千的去探明那裏的一切情況,特別是要摸清那裏有沒有地堡地槍(即設在暗處的槍口)。如果這些情況摸不清,眼前一抹黑就跳,跳進人家的院子就扣了弦,那一下子就可能喪命。因此,插千的弟兄的活動往往決定著行動的成敗。
插千的裝成城裏來的賣洋布首飾的貨郎子,戴頂寬邊昵帽,穿一件洋衫,趕著一輛雙輪馬車載著幾箱子洋布就進了鎮子,還捎帶著賣一些女人的頭花飾品。他在鎮子裏吆喝一通,特別是圍著老馬家大院吆喝了好一陣,故意弄出些動靜。不多久,馬家的三太太就把他喊進了家裏。馬家大院真是闊氣,幾進幾出,樓高房多,光房子就好幾排啊,這得多少間屋子啊。這插千的心裏盤算著。這三太太住的是西邊大廂房,寬敞明亮,首先看到的是一張大水曲柳滬式床,還有一張小葉紫檀
炕幾,精美的梳妝台,小巧的桌子,上麵擺放著人物刀馬五彩盤、皮球花尊、柳葉瓶、竹雕等等。這賣布的進了家,把幾匹好看的洋布往那兒一放,三太太她上去挑揀成色。插千的借口喝水,就摸到外屋,往四下裏的牆角一打量,發現有四台暗槍和兩杆地槍,很可能還有藏起來的暗哨暗槍。他正四處尋摸呢,馬家的護院家丁過來,發現這小夥子探頭探腦的。
“幹什麽的?”
“貨郎,賣洋布的。”
“賣布的出來亂瞅啥?”
“哎呀,大哥,你看這不是尿急,找地方方便嘛。”
“那裏。”院丁抬手一指廁所方向,“快去快回。不能隨便溜達,明白嗎?”
“哎,哎,小的明白。”插千的擦了一把汗。趕緊去廁所,回來就直接鑽進屋裏。
再回到屋子裏,這時插千的才細細瞅這三太太,長得真美貌,簡直就是畫上的仙女啊。當下就盯著三太太眼睛眉毛的亂瞅,瞅的自己眼睛都有點直了。
他這裏正瞅呢,三太太發現了,她忽然杏眼一瞪,罵道:“瞅啥呢,沒見過美女啊。我怎麽看你不像個好人呢——不買了,你走吧。”
“哎呀,大妹子,咋說話呢,人長得俊說話也這麽脆生,罵人都叫人聽著舒服。”插千的嬉皮笑臉打著哈哈。
“你這人,沒個正形,叫誰妹子,妹子也是你這廝叫的?”三太太登時怒了,眉毛倒擰。
”走吧走吧,老爺回來的話又要生氣了。快走,再不走我喊人了。”三太太一下凶了起來。
“別價別價,我的少奶奶,好心的太太,你別生氣。我走我走,我這就走還不成嗎?”說著插千的收拾東西離開馬家。
插千的回到山上,把情況做了詳盡匯報,山上的弟兄頓時覺得馬家實力確實不弱,是根難啃的骨頭,要打馬家得做好準備,準備的越好那就越能打得下。不然還說不定誰吃虧誰賺便宜。
按照山上的規矩,出戰前必先占卜,看看天意。大當家的擺了香案,點上香火,東南西北各自埋上一堆土,各插一枝燃燒的香。看哪個方向的香火先燃完,就朝哪個方向走。結果是西北方先燃盡,正是盤龍鎮。馬府今夜必得,看來天意如此。但今番怪異的是香火最後跳了幾下紅,火頭忽明忽暗,然後才熄滅了,可能是山上有風的緣故吧,土匪們這樣想,也就沒往心裏去。
夜裏,月朗星稀,鎮上的保安兵背著土槍上寨牆巡逛,朦朧中忽見一隊人馬悄悄靠近,月影裏雖看不真切,但情知不好,立馬操起土炮,扯起嗓子吆喝了一聲:“幹什麽的?”對方根本不應,抬手飛來一槍。保安頓時明白對麵來的是土匪,趕忙還擊了一槍。土匪見此處有人把守,又迅速繞到北麵去。一個保安兵一溜煙跑下寨牆,邊跑邊喊
:“土匪來了!土匪來了!快起來啦!”喊聲驚動鎮民,一呼百呼,亂作一團。馬家的人也被吵醒了,慌亂中,馬老爺摸不到棉衣棉褲,胡亂穿上一件長衫,好在身子瘦,怎麽穿衣都不費事,穿好了衣服,讓人攙著登上門樓。外麵的槍聲此時已經響成一片。馬老爺俯視遠處,隻見多處民房起火,火光爍爍,通明如晝。
因有人把守,寨牆又堅固,天寒地凍,無法攻進,土匪就用柴草堆在一處牆角,把牆外的土地烤化,從外邊挖出一個窟窿,鑽到了裏麵,然後推到了一段寨牆。一起吆喝著打起火把衝進鎮子。
鎮子裏的馬家兩側,早就進了鎮子的插千的小土匪悄悄領著幾個人從大板障子跳了過去,然後爬上了牆頭。當年,許多大戶人家都是兩層院牆,外邊那層就是大板障子,裏邊才是磚土壘的帶炮台的牆。他們從大牆上跳過去,已繞過了地槍,誰知一個弟兄忙中出錯,腳尖碰在地槍線上,隻聽“咕咚”一聲響,驚動了馬家護院的,當場打死兩個,插千的被人一槍杆子砸倒,捆了起來,馬家三太太提著燈籠走過來一看,說:“這不是前幾天來鎮裏賣洋布的那小夥嗎!”敢情是個探子,於是院丁把他吊在馬棚裏,用皮鞭蘸著涼水抽的半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