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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白了,人活著其實有時就是為了一種活法而活著,或者活著就是為了某種活法。柳婆姨也是如此,對未來她早已失去信念。但這一次柳婆姨卻經曆了今生今世最大的凶險,活著還是死去竟然成了一道邁不過去的坎。
柳婆姨家裏,冷冷清清,院門緊閉,房門緊掩。房間裏,氣氛相當冷酷。二當家的雙腳盤起坐在一張古舊的老柳木椅上,渾身上下帶著酒氣。旁邊,柳婆姨滿身是傷,臉上掛花,頭發扯得蓬亂,亂的一塌糊塗,整個人被綁在一把椅子上,整個身子連同雙腳都被綁的死死地。屋裏再無別人,窗戶緊閉,床幃收起,窗簾放下來,遮的屋子裏有點黑黢黢。二當家的血紅著眼睛,像一匹餓狼,眼露凶光,馬奶子臉嘟嚕的老長,柳婆姨咬著牙恨恨的看著他,眼睛裏噴著一團無名烈火。
“你個臭娘們,枉我對你歡喜一場,到底是風月場上出來的,翻臉無情,竟會對我下黑手。”
“沒殺了你算你狗賊命大,什麽無情有情,情分早就讓狗給吃了。像你這樣的人活著還不如死了。”
“女人心,蠍子針——毒啊。你竟敢下藥,還敢玩刀子,你忘了老子我是幹啥的,老子是土匪,是專門殺人放火的,你能殺了我?能耐啊。”二當家的擦了擦臉上的一道傷疤,血正慢慢滲出來,然後把一個沾著獻血的指頭放進嘴裏吮了一下。
“呸,你個畜生,吃人飯不拉人屎。”
“我是畜生?想想這些年我對你咋樣,你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樣不是我給的。沒有老子,你他媽還能過得這麽舒坦。”
“哈哈,你還真有臉說,我過得舒坦?殺我男人不算,你還害死我的兒子,那是我的親兒子,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肉。你,你個天殺的,把你剁了喂狗都算便宜你了。”
“那能怨得我?”二當家的伸著脖子,脖子上青筋綻起,對著柳婆姨,拿手指著自己的鼻子,“我害他們——那是他們先害我。前後下了幾次藥,想藥死老子。媽拉個巴子,門都沒有。大了膽子竟然還偷我的東西,想去獻給官府告我,把我賣給官府,那官府的花紅就那麽好領?想致我於死地,做夢,門都沒有!這樣的人留著就是個禍根。那是有他無我,有我無他。是他逼得,我不殺他行嗎?”
“想害你?那是你該死。”柳婆姨嘴角流出了血沫子。
“老子殺人從來不講什麽道理。柳婆姨。如果不是看在我們的情分上,他們隻會死得更難看,你信不?”
“你,土匪,不得好死。我早沒認出你的黑心爛腸子,算我瞎了眼。你敢殺我的兒子,你怎麽下的去手,你,你……我咒你一輩子。”
“兒子沒了咱
們再生個不就成了,生個我們自己的,我們一家子——”
“呸。什麽癩蛤蟆樣,那張馬奶子臉讓人一看就惡心。還想生孩子,這輩子你就甭想吧,斷子絕孫的貨。”聽到這句話,二當家的一下炸了臉色。
“那這樣說的話,可就沒有什麽情分可講了。老子我這輩子對人還從沒這麽低聲下氣過,你,是頭一個。”二當家的咬著牙挑起了大拇指。
“呸!”女人吐了一口唾沫,吐到了二當家的臉上,帶著團團血絲,帶著一腔怨恨。
二當家的伸手抹了一下臉,然後把手放到嘴角咂了一下。臉蛋子抽搐了幾下,眼皮往上一翻,死死盯著柳婆姨好一會兒,臉色變得越發烏青難看。
“看樣子今天真沒什麽情分講了。老子出門時,老天爺可沒說要變天啊。”
“那是老天爺出門想讓響雷劈了你。我兒子不會白死。”女人從牙縫裏一個一個擠出這幾個字,字字帶血。
“今天看樣子要死人。誰死,那還真不一定啊。”
女人沒接話,冷著臉,胸脯氣得一鼓一鼓的,就這麽翻著白眼死魚眼一樣看著二當家。
“唉,念在舊情,我還真想放你一馬,畢竟夫妻一場——”
“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你這麽不要臉的,把臉都漏在你娘的褲襠裏了。真是瞎了狗眼,老娘和你夫妻?哈哈哈。”柳婆姨笑了起來。
“做夢呢。就是你現在嘎嘣一下死掉了,老娘也不會掉半個淚珠子的。就是你今兒不死,老娘我也會天天給你燒紙,天天咒你,咒死你個王八蛋。”
“是嗎?今兒個,我忽然覺得像是看了一場戲,演得很精彩——可惜,你這一身好身段。”
“呸,畜生,你也配說人話,披著人皮不拉人屎,能有什麽好下場。”
“哎呀,你的嘴啊還是那麽巧——我就喜歡你這一口。當年啊……”
“你個混蛋,忘恩負義的混蛋,別說了。當年我是怎麽救你的,你個畜生,早知道今天,還不如那時讓官府把你抓去碎屍萬段。”
“嗯,還是那麽念舊。你這一說,倒讓我心裏覺得爽。當年如果不是這樣,那我也不知道你還真是個情種啊,你呀,倒是個好婆娘。可惜,不是個好女人。”二當家的點點頭說道。
“我對你啊,你自己知道。所以,別和我扯恩道義。說什麽道義,簡直是個笑話,辱沒我的身份。”
“笑話,真是笑話,做賊的還講什麽道義。狗屁身份。我是被蒼蠅屎糊了眼,早生二十年,我非立馬就掐死你。”
“晚了。記住,我的忍耐是很有限度的。”二當家的攥起了拳頭,指節
咯嘣咯嘣響。把腳忽的放下,用手摸了一下自己腰上的銅腰帶扣,用力勒了一下。
“哼,我算看透了,跟了你,早晚得下地獄,虧你還是個站著尿尿的,連個卵子也不硬。”
“你!”二當家的騰一下臉上冒火,身子往前一挺,帶著一團殺氣,“我呢,還真舍不得殺你。”說著騰身站起,俯身死死盯著柳婆姨。
“真的不希望這樣,像當初一樣恩愛多好,我們還有多少好日子要過,這好日子才剛剛開頭呢。山上我已經安排好了住處,城裏也已經買了房子,就等著你了。”
說著說著唱起來幾句戲詞,“我挑水來你澆園,你紡線來我耕田。這錠銀子五兩三,拿去與你安家園。量麥子來磨白麵,扯綾羅來縫衣衫。”二爺邊唱邊從懷裏掏出一包大洋,晃了一下,叮叮當當的響,一下扔到桌子上,袋子沉甸甸的,隻聽咚的一聲。
“惡心,這些鬼話拿回家和你娘說去吧,我不稀罕。”女人大聲說,昂起頭朝著二當家的臉上又吐了一口血水,正吐到二當家的腦門子上。
二當家的沒理她,自顧自的繼續唱著,“任你吃來任你穿,咱二人糊裏糊塗過上幾年,過上幾年——”唱到這裏,拖長了腔調,慢慢停下。轉過身來,看著女人道,“當年的你是那麽招人稀罕,這偌大個濰縣城就你最招人稀罕,見你的第一麵,你就入了我的眼,我就發誓非你莫娶,為了你我可真是睡不著覺吃不下飯,唉,想來真是可憐。”
“少拿這些假惺惺的把戲,我見得多了,你個挨千刀下地獄的。”
“我說的是真話,唉,你怎麽就不信呢?”男人轉了一下身,似是說給女人聽,又似自言自語,低著頭,許久說了一句,“英雄難過美人關,色字頭上一把刀啊。今兒可不是我要殺你,是你自尋死路。”
“你去死吧你,吃屎去吧。還我兒子,還我兒子命來。我非殺了你不可。”女人像一頭發怒的母獅子,掙紮的椅子嘎嘎作響,看那架勢如果不是綁著就要拿把刀刺過來。
二當家的臉上陰雲密布,臉色青中帶紫,脖子上的青筋暴起,牙齒咬的咯嘣響,忽的一把抓起床上笸籮裏的錐子,狠狠地揚起並紮下去。此刻,二當家的腦子裏嗡嗡一片,眼睛裏全是紅色,紅嘴唇,紅臉蛋,紅衣服,紅鞋子,紅地麵.……當錐子當啷一聲掉在地上,二當家的腳下一軟呆呆的跪在了地上,一把摟住柳婆姨的身子嗚嗚大哭。
“都是你害的老子,這下好了,這下好了,什麽都好了。”二當家的瘋了似的嘶喊著,“省的老子再扯心思,什麽命啊什麽情啊,都滾,滾……”回頭扯了一
把火,一下扔床上,自己踉踉蹌蹌出了門,身上像是染了一朵一朵大紅梅花。
身後,房子裏忽的騰起一片火光,不多會,便是濃煙滾滾。伴著煙火氣的,是濃濃的血腥味。
七天後,盤龍鎮濰縣城裏大街小巷貼滿了通緝令,懸賞捉拿殺害柳婆姨的歹毒凶手,畫像赫然,頗有二當家的神韻。整個濰縣城整個盤龍鎮的人們都在談論,新近發生的一樁血案,男女私情,愛恨情仇,焚屍殺人,悍匪行凶,血染村頭,就差武二郎血濺鴛鴦樓了。
世道本來就夠亂騰的,可這亂哄哄的世道,因為這樁血案,又多了一份桃色和血腥,摻雜了幾分風流,還有幾分詭異。
其實,濰縣城和盤龍鎮的血雨腥風隨著這幢血案才剛剛開始,世道變得越來越不太平了。
這一日,天色尚好。正是下午時分,班主過來,找到虎爺。
“虎爺,民團張團總唱一場堂會,定在今月十八。”“今兒初幾。”“今兒初八,還有十天。”“不去。戲樓還排有我的戲。”虎爺倒也幹脆。“這——虎爺,你再想想……”班主為了難。“不去。”虎爺他高著嗓子又說了一遍。“欺男霸女,橫行鄉裏,此種人不去也罷。”虎爺最後幾個字還拖長了音,字字響亮。“那——唉,虎爺,說你什麽好呢。我……唉,我可就這麽去回了。”班主歎了口氣,搖了搖頭,轉身離去。才走了幾步,他又停了下來,回過頭,瞅了瞅虎爺。似有話要講,嘴皮子動了動,但最終沒出聲,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虎爺抬了一下眼皮,“班主,有話盡管開口。堂會的事不必多言。”班主臉漲的通紅,想了想,小聲說道,“虎爺,您這性子真得改一改了,你也不看看外麵這都什麽世道,再這樣下去要吃虧的。”“吃虧好,吃虧多少我自己擔了,多謝提醒。”虎爺一句話嗆死人。班主見話不投機,多說無益,便不再多言,拔腳走了。
隔天,虎爺正在戲班和徒弟說著話,班主匆匆過來,麵帶喜色,“虎爺,喜訊,盤龍鎮馬府請咱們戲班下月初六前去出演,包場連演三天。你,虎爺,掛頭牌,五十塊大洋。”
初六這天,戲班到了盤龍鎮馬府,馬老爺為慶祝二少平安回來,特地辦此堂會宴請高朋。
堂會上,虎爺的戲那是壓軸大戲。
虎爺唱戲,那聲音特別響亮,底氣十足,那腔調就如同一匹光亮水滑韌性十足的緞子,延展開來鋪天蓋地,遠遠就能聽到,你聽,《借東風》諸葛亮唱段,二黃原板:
曹孟德占天時兵多將廣,
領人馬下江南兵紮在長江
。
孫仲謀無決策難以抵擋,
東吳的臣武將要戰文官要降。
魯子敬到江夏虛實探望,
搬請我諸葛亮過長江同心破曹共作商量。
那龐士元獻連環俱已停當,
用火攻少東風急壞了周郎;
我料定了甲子日東風必降,
南屏山設壇台足踏魁罡。
我這裏持法劍把七星壇上……
那唱腔,那身法,那神情,那扮相,好的沒法形容。他讓觀眾的心多了一份牽絆,隨著他一起體驗古人的那份蒼涼悲漠!隻要他一登台,一舉手一投足,那滿滿都是戲,在台上,他的眼裏臉上表情身上全是戲,他一上台就營造出一種極富穿透力的氛圍,感染著所有人。
“請再加演一出,虎爺的《伐子都》,賞銀五十。”虎爺記得清楚,這是第八百零二十八場演出。
《伐子都》是虎爺的拿手好戲。在戲裏,子都一表人才,頗受器重,本來武將之間有股子不服氣的勁兒是好事,唯一可惜的是,他不該一念之差,用了不光明的手段,最終遭到冤魂索命。這是一出極好的武戲,與其說是武戲,倒不如說是一出心理戲,一出很獨特的武功心理戲,它用武戲的手段來展現人性的複雜心理。
虎爺這裏把一個邀功自傲、嫉賢妒能、暗箭傷人、心殘魂倒的子都形象,塑造得栩栩如生,在開始“爭帥”時的拉車、移石等武功動作,後來“慶功”時的驚瘋、跌撲等武功表演,包括在生命結束前連續做出的劈叉、竄桌、翻高、僵屍等武功絕活,虎爺細膩生動的表演,把枯燥的刀槍對打變成了勾人眼球的種種人物情態。
戲台上,虎爺以翎子長靠,完成很多高難度的身段動作,功力深湛。特別是連續的翻撲跌打、靜止從桌子上邊躥撲到前邊地上、三張半雲裏翻下、接著三個跳叉接倒插虎,然後擰身摔硬僵身等,讓人驚歎,大開眼界。
他在舞台上角範兒十足,表演風格呈現一種動態美,他一上台就不閑著,身段一個接著一個,一氣嗬成,氣韻流暢,動作難度大,氣氛火爆,人物有爆發力,象一幅工筆畫,氣韻流動,線條流暢,動感十足。
台上肩靠緊紮、稚翎翻卷、槍來劍往、拳腳紛紛、血肉碎裂、骨如粉飛、關河冷落、山河破碎。
台下時而唏噓,時而驚叫,如癡如醉,揪緊心弦。
跟隨虎爺一招一式的演繹,那一出出的戲,連綴成一幅美麗
的圖畫,為戲迷們的生活添上一抹帥氣的色彩刀來劍往寒光閃,勾心鬥角心機變。武生戲總有些壯士情懷,不知虎爺威武的氣概之下是否也隱藏著英雄落寞的空虛之感?堅與韌、力與美傷逝之後,有沒有洗淨鉛華的凡夫之慨?
“虎爺,你的功夫真沒得挑,要不我讓小兒跟你學戲算了。”馬老爺道。
“馬家老爺,我身上的戲,我是特別想從我這裏手把手的傳下去,一出一出都教給徒弟。可少爺他天生就不是吃這碗飯的。這飯碗不好吃,太累太苦太危險。上個月一場《挑滑車》,一下傷了兩個,除了大筋斷的,還有一個左膀子受傷,到現在還在臥床不起。我的一位同門師兄,六年前有一次表演倒插虎180度轉身僵屍,聽聽名字就夠複雜的了,要在空中往後轉身。誰成想落地時,頭直接撞在了地毯上,像擰了一下的毛巾,當場死亡。可有什麽辦法呢?誰讓進的是武行呢。就拿我自己說吧,這些年演下來,身上的傷數不清多少了。就是直到現在,我每天都要練五功。早上六點起床,六點半到八點是一功,後麵四功是九點到十一點,十二點到一點半,兩點到五點,六點到九點,練的是飛腳、旋子、掃趟、台步、耍花腔、翻身、唱腔,最後練戲.……”虎爺說道其中的酸談苦辣,那是常人難以體會,婉言謝絕馬老爺的托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