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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正是五月,槐花盛開,滿天裏都是槐花的清香,隻是太陽高懸,空氣有些燥熱。酒坊中,王鍋頭鬱悶的很,剛才出去賭了一把,又輸了,賭徒的心理總是喜歡享受贏了的快感,而承受不住輸了的沮喪。心裏翻來覆去的窩氣,不斷折騰。幹脆回家睡覺去,打定主意抬腿便走。垂頭喪氣,一路無話,不多會便到了家門口。一推門,哎呀,門關著,門栓從裏麵緊緊關著。這婆娘搞什麽主意,大白天晴日頭的的。他掄拳“砰砰”砸了兩下,裏麵沒反應。大白天的這——心裏忽然一激靈,彎下身子閉上一隻眼,用另一隻眼貼在門上從門縫裏往裏瞅。裏屋的動靜瞅不到,影壁牆擋著,但院子一側栓了一匹馬,大黑馬,地上放著一捆草料,馬子正在吃著草料。“他娘的,又來了,白天也敢來。今天老子非要你好看。”王鍋頭在自己心裏惡狠狠的罵道。
“喂,好像有人敲門。”婆姨小聲說道,邊說邊停下動作,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就開始穿衣服,“是不是俺那口子?”“甭管他,怕啥,不中用的熊貨。”二當家的說著,豎起耳朵聽了一下,“沒動靜,剛才大概是風刮得。快來吧。”說著又把柳婆姨摟過來。院子裏那匹黑馬打了一個響鼻,除此之外,別無聲息,隻偶爾傳來馬匹的挪蹄聲。
王鍋頭心裏發了狠,臉漲得通紅,泛著微微青紫色,氣乎乎的站在家門口,想去使勁砸門,但揚起了拳頭卻沒砸下去,就那麽舉在那裏,想了半天又慢慢放下了。他一屁股坐在門外的青石台階上,呆了片刻,站起身,拍拍屁股,“奶奶的,呸。”衝著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又使勁用腳碾了一下,死死咬著嘴唇,轉身悻悻的走了。“龜孫子,早晚要你好看。”說著自己拍了兩下自己的腦門,拍的咚咚的響。接著邁步走向東胡同邊上的劉家小酒館。
他的身影剛剛拐過巷口,另一條人影便悄無聲息的摸了過來。隻見來者雙手吃力的挪過來一個石墩子,放在牆根下,放穩了,然後雙腳站上去試了試,接著,緊了緊腰帶,雙手把住牆頭磚,身子猛地使勁向上一竄,一蹁腿,就上了牆頭,又悄悄扶著牆頭跳下去,貓著腰,大氣不喘,避著屋子裏的視線,快步踮著腳尖走到栓馬柱子前,掏出一包東西,灑在了地上的草料裏,馬兒輕輕挪了挪蹄子,甩了一下尾巴,就又歡快的吃開了草料。爬牆進來的這身影很快躲進了柴房裏,再也沒有出來。
晌午過了,二當家的才從裏屋走出來,伸了個懶腰,牽上馬,出了大門,順了順馬毛,抬腿上馬走了。柳婆姨這才又拿起繡活,慵懶的倚在炕頭,背後墊上一床花毛毯開始繡那條魚。
回去的路上
,二當家的黑馬跑得飛快,二當家的酒也半醒了,肚子也有點餓,這過了晌午了還沒吃飯呢,但心情卻是頗為舒暢,順手撒開了韁繩,由著馬兒飛馳。馬兒呢越跑越快,撒開了四蹄,得得嘚嘚,速如閃電。二當家的在馬上扯開了嗓子,唱起了京戲,“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論陰陽如反掌保定乾坤。先帝爺下南陽禦駕三請,聯東吳滅曹威鼎足三分……”
正唱的起勁,忽然,馬失前蹄,自己從馬背上一個前栽蔥就翻了下去,馬子也在地上翻了個兒,從二爺也就是二當家的身上滾過,幸虧二爺身手快,就勢抱頭滾到一邊,否則就這跑路的速度,今兒非把腦袋撞到路邊石頭上不可,那樣的話,就是不死也得落個半截殘。饒是這樣,一條腿還是摔得脫了臼,一動,倏地一陣疼痛,針紮一般。二爺忍疼起身,再看黑馬,口吐白沫,歪在地上,四蹄抽搐,眼珠子瞪的溜圓鼓起,分明是不行了。
“這——”二爺腦子中靈光一閃,“中毒?”想到此,他心裏直納悶,“來時這馬匹還好好的,這轉眼間怎麽就成了這個樣子,難道有人下毒?那到底誰給老子下的毒手呢,算你幹的漂亮。”二當家的皺著眉頭,青著臉,咬著牙,一字一頓的說道,“可別落到我的手裏。否則.……”隨即轉過身,丟下馬匹,一個人拖拉著傷腿腿往回趕。
可巧,這天半晌午,馬家二太太的金戒指金項鏈不見了,不知怎麽的被偷了,那可是她的寶貝,平日裏都收在梳妝匣裏,隻這一天摘下後忘了收起來,隨手一擱,放在了梳妝台上。結果一轉眼,沒了,問誰也沒看見。嗬,好家夥,連家裏麵也招賊了,這賊還單單不長眼睛專偷二太太的。這一段時間家裏亂,出出進進的人多,可能是有人趁亂渾水摸魚拿去了。二太太把護院的熊隊長叫來給罵了一頓,罵了個狗血噴頭。罵完,二太太還不解氣,覺得心裏憋著一團火,她自己覺得這事不是下人們幹的那就是大太太三太太幹的,外人進不了自己這屋,這段時間大太太因為孩子被綁傷心對自己不管不問那是很多不滿,認為自己是幸災樂禍。三太太似乎言語間對自己也有成見,埋怨自己不著急救人。二太太心想:“哪裏來的這麽多事。這可真是真是天大的冤枉,馬家的事大家都有份,憑什麽自己就得哭哭悲悲的,整的像是死了人似得,況且自己也是蠻傷心的,你們一個個都看不見那是你們自己不長眼。”所以她判斷這是有人借著這個機會欺負自己。二太太可不是好惹的。
二太太這樣胡亂想著,心裏氣就不打一處來,她杏眼瞪圓,頭發散亂著,就在家裏高聲罵,“哪個不長眼
睛的,偷了我的東西,敢偷本太太的東西,欺負人也得看看是什麽樣的主,沒個死數的,趕快交出來,否則,我剁了你的狗爪子,一個個斜愣著眼不成個器物的東西。”指桑罵槐,火氣直冒。
她正罵得起勁,三太太聽不下去了,過來勸了幾句,“二姐,少爺被綁,老爺臥床,大姐生病,家裏正亂呢,咱們就不要再添亂了。”
二太太認為是成心和自己過不去,對自己有意見,心裏窩著一股怨氣,“誰和你是咱們?說別人添亂?哎呀,那就你是好人,就你會來事,就你顧家,真是,看那嘚瑟樣,才過了門幾天,尾巴就翹上天了?還在我麵前擺譜,就憑你?”她心裏怨恨三太太,說話那是西北風刮蒺藜——連諷帶刺,挖苦三太太。“這有些人呢,真是羊屎蛋子糊了紙——還想顯擺。能識個大字就了不得了?告訴你吧,沒人拿你當根蔥,你還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了。什麽上過洋學堂讀過洋書,我看是瞎浪擺。也不看看自己渾身上下一股什麽騷味兒,也不知進馬府是藏了啥心思?咋的,還想踩我的頭上?告訴你——沒門!”
三太太聽了,也不做聲,柳眉豎起,麵色緋紅,一聲不吭,隨手端起廊上的一個銅臉盆,連盆帶水猛地一下子飛到了二太太身上,二太太立時變得像是一隻落湯雞,呆在那兒。三太太隨即閃進了自個的屋,把屋門啪一聲從裏麵關上了,再不理睬外麵。隻剩了二太太像一隻剛磨尖了牙齒見了血的鬥雞,站在那兒,張開翅膀伸出牙齒,擺出一副相要惡鬥的架勢,但卻一下子失去了打鬥的對手,隻剩自己一個人在那兒躍躍欲試的抓狂,滿臉的怒氣不知衝哪兒發泄。
“惹禍精,不長眼的,害的老娘被欺負。你們都是吃王八長大的,就我是個軟柿子。”二太太扯著嗓子喊,大少爺正好從外麵剛邁進家門,聽到罵聲在一邊輕描淡寫的說,“娘,不就是丟個戒指嗎,丟了就丟了,再買新的不就是了。”二太太一指大少爺,火氣蹭的上來,“丟了,你丟的?吃裏扒外不知香臭的東西,什麽德性。再買,你有錢,你有錢現在就給老娘買去,你去買,現在就去,你個裏外不分沒長進的敗家玩意。”二太太火氣正旺,衝兒子就是一通“機關槍”。“你個不爭氣的還知道回來,看你娘受欺負也不管。你……你.……”說著說著,忽然回過神來,看著大少爺問道,“對了,我問你,我的首飾是不是你拿的?”大少爺站住腳,“娘,你看你怎麽說話,這是丟東西了。可那怎麽也不能懷疑兒子我啊。我能偷你的嗎?再說這家裏,太亂了,想不招賊都難。人都弄丟了,那還有什麽不能丟的.……”“放屁,你個混蛋兒子,
你什麽脾氣我還不知道,我叫你胡說八道,都看著你娘好欺負.……”說著,二太太回頭找趁手的家夥,大少爺一看情形不妙飛也似的逃走了。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二少還沒找到,一個大活人丟了還未找到,這又丟了財物,禍事還有完沒完?二太太惡氣未出,丟的東西還未找到,馬府人人自危,這股渾水越來越深。隔了才兩天,在城裏宜家好當鋪,忽的傳來了消息,盜賊拿到了,那盜匪正要出手當掉一枚金戒指,那枚戒指可是馬老爺親自定製的,上麵有馬老爺的暗記,外人不知,可當鋪的人知道。但等到那人的身份一公開,大家大吃一驚,竟是大少爺。
大少爺偷了金戒指?麵對眾人的責問,大少爺振振有詞,說戒指是從馬家洗衣娘的身上掉出來的,自己隻不過是順手撿到了。眾人更是驚訝。這大少爺說的是真是假,馬家這是演的哪一出呢?這就像場京戲一樣,台上剛剛演到包公鍘刀抬出,可是幕布一換,忽的情節跳到三岔口了。頓時,眾人的視線一下子轉移到了洗衣娘身上。說實話,在以前,真的沒人在意過她,她是馬府裏最可有可無的人物,每天去馬家洗衣服,太太們老爺們的,偶爾縫縫補補,白天幹活,晚上回自己家。是個像啞巴一樣整天不說話的人。在歲月的漫長路途裏,洗衣娘總是佝僂著背,人們都叫她常媽,身子瘦小,整個人幹幹巴巴的,佝僂而瘦弱的脊背,麵色青黃,她總是眯著一雙細長的眼睛,瞅人時也是如此,常年的縫縫補補的活計累壞了她的眼,右手的中指上總是戴著一個黃銅的頂指,這個頂指隻有在洗衣服時才取下來。常媽早年死了丈夫,又沒有子女,生計就靠常年在油燈下縫補著衣服。再沒有多少別的收入,日子過得緊緊巴巴。平日裏總穿一件斜襟的粗布衫子,上麵已經補了好幾個補丁,老爺太太們給的工錢每次都是用一塊布手帕一層一層地包好,縫在衣服裏子裏。
馬家的人趕到洗衣娘的住處時,洗衣娘正在低矮的灶屋裏忙碌,忙著蒸一鍋豆包,灶屋是草屋,很矮很少,屋裏到上都是蒸饃饃的熱汽,混和著燒火的煙,整個灶屋裏看著就象是在雲中霧中,朦朧著,不太清楚。聽了問話,洗衣娘的臉刷的一下子白了,身子都打著哆嗦,像風裏的樹葉,眼裏的淚珠子順著那深深的皺紋一滴滴滾下來,對大少爺所說的事情,她是咬著牙不承認,對著天地賭咒:誰拿了不得好死,胸膛急得一鼓一鼓的。眾人也不管她了,四下裏開始搜,別說,在洗衣娘家裏,最終發現了一小包東西,裏麵有一枚亮光光的金戒指,還有一對亮光光的銀鐲子,洗衣娘的身子一下子就軟了,聲音打顫。“哪
裏來的?”眾人喝問。“這是……是二太太賞的。”洗衣娘低著頭道。二太太尖叫一聲,“胡說,誰賞你了,說,我什麽時候賞你了?我有錢花不了了是怎麽的?”衝洗衣娘惡狠狠地大叫。洗衣娘嚇得身子哆嗦成一團,低頭不再言語,再問還是那句:“二太太賞的,是二太太一次醉酒後賞的。”大太太、三太太見此情景不禁詰諭二太太,“二太太出手真大方,首飾多的放不下了,老爺可真是偏心呢。吆,這是抹胸,是二太太的,嘖嘖嘖,我見她穿過的,二太太送人可是走了眼,這應該是送姑娘家的,難不成二太太口味重,喜歡老媽子?”因為衣箱裏麵有一件二太太的抹胸。洗衣娘也說是二太太賞的,二太太斥其說謊。仔細看那搜出的手鐲,手鐲上印著一個很小很小的“申”字,眾人翻來覆去看不明白這個申字是什麽來曆,二太太淡淡瞅了一眼說這個“申字那是當初定製手鐲的地方,那是自己托人在上海的一家銀鋪定的,上海叫申城,所以刻了一個“申字作紀念。馬老爺半信半疑。二太太收回金戒指,罵了兒子一頓,“你個混賬東西,敗家子,拾到為何不交給家人,而要自己偷著賣掉?”大少爺支支吾吾無法回答。馬家開除了洗衣娘,沒收了銀鐲子銀戒指,洗衣娘在一邊拿捏著東西死不放手,“不是我偷拿的,是二太太賞的。”翻來覆去就是這一句話。眾人大怒,管家、太太們都主張送官。其他的下人們也不敢多言語。
於是,眾人扭押著常媽把她帶到了馬府,帶到了馬老爺麵前。問明了經過,馬老爺捏著手掌裏的小茶壺,問了一句,“管家,你看怎樣處理?”“回老爺,這事,依我看全是洗衣娘所為,至於她說的賞賜之詞那全是一派胡言,隻是事關二太太清白和馬府聲譽,一定得拿個規矩。所以,此事到底怎樣處理全憑老爺定奪。”馬老爺想了一想,說道,“一點銀首飾,實在說也值不了幾個錢,東西也找回來了,洗衣娘在馬家也算做了一輩子工,我看呢,算了,東西收回就不送官了,再說,家裏還有大事等著處理。這一段時間家裏亂糟糟的,我也心煩。”老爺說著咳嗽了一下,端起水壺喝了一口,又接著說道,“管家,把工錢給她結了,讓她從今天起不能再踏進馬府半步。”馬老爺說完這句,盯著常媽上下看了幾眼,輕歎了一口氣,轉身去了書房。
大太太、三太太也覺得這樣妥當一些,到底是女人們心善,這樣處理,在其餘眾人看來覺得有點太仁慈了。二太太尤為不滿。臉拉得老長,氣得直跺腳。
洗衣娘跌坐在地上,無聲的啜泣著,半晌沒做聲,被眾人半拖半架著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