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我依舊在
願中國青年都擺脫冷氣,隻是向上走,不必聽自暴自棄者流的話。能做事的做事,能發聲的發聲。有一分熱,發一分光。就令螢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裏發一點光,不必等候炬火。——魯迅《熱風·隨感錄四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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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
王夢來被那個中年男人攙著走到自行車旁邊,他幫著推起自行車。小女孩和她的姐姐也連連同她道謝。
她指著女孩問“她還好嗎?”
女孩的姐姐搖頭,緊張地回答她“沒事沒事。謝謝你。”
剛才王夢來把女孩抱在懷裏,就見她做了肉墊,撞在馬路牙子上了。
“下次小心一點,牽著她的手過馬路。”她眉眼帶笑地提醒道。
男人也道歉說“對不起對不起,要不要我帶你去醫院看看?”
她笑著擺擺手,抬頭正好看見燈亮了“沒事。叔叔你走吧。綠燈到了我走了。”
她推開男人的手,繼續推著自行車上路。
沒到一瘸一拐的程度,就是腿有些酸疼。可惜了她書包裏的蛋黃酥。肯定碎了不少。也算是破財消災了。路上行人不少要來幫她的忙,都被她一一回絕了。
然後這條路磨磨蹭蹭地走了將近分鍾,恰巧趕上上課鈴響後回到教室。
下午第一節是班主任的課,他看了看王夢來走路不太麻利的左腿就知道她肯定是幹好事去了。那肯定不會責備她,直接讓她回座位了。
教室裏的人視線都在她的身上,眼見她從門口到座位這麽一點點的路走了十幾秒。她已經努力地讓自己表現得很正常了。過了這麽會兒,後背已經沒那麽疼了,倒是腿開始疼,好像很多螞蟻在蠶食心髒一樣。江河還在生她的氣,所以隻瞥了她一眼。
她默默忍到了下課,趙善學想把她叫到辦公室塗點酒精消消毒也被拒絕。最後還是經不住他的軟磨硬泡去了。坐在他的凳子上,掀開褲腳,露出小腿,大片的擦傷也盡入眼中,快有巴掌大,她的巴掌算小的了。
當時抱起小女孩的時候順帶蹭起她的褲腳,夾在二人衣服間,而且又是側著身摔倒的,所以隻有單麵的擦傷,擦傷也會更深一些。
辦公室裏的女老師心思細,便讓她消毒,她拿著酒精的手微微顫抖“怎麽這麽大片啊?疼就哭出來吧。”
王夢來笑著搖搖頭。聽著門外嘈雜,她對趙善學請求說“老師,能把門關起來嗎?”
他點了點頭去關門。
其實這擦傷她自己看了也怕,所以才不願意讓他們消毒。
女老師蹲在地上,一點點地上藥,動作放得很輕很小心,但酒精隻要一沾到傷口,那種感覺刺激得不行。憑借她頑強的意誌力,忍過了消毒一整個流程。
下一節上課後王夢來扶著牆回來了,麵色蒼白,下眼皮還有些反光。等她坐回位置上,江河更看清了她眼角的眼淚。
課下的十分鍾,聽同學討論她的事跡討論得很熱烈,一個個的都對她改觀了。江河聽得驚心動魄。
本來想放學了背她回去,誰知道她一放學趁他不注意都跑沒影了。
回到家後的王夢來把包裏的蛋黃酥都掏了出來,完整的沒有多少。隻挑了些長相還可以的送到隔壁,然後按照計劃做作業。每天都很忙,計劃什麽都不能落。
程達理不是那麽好糊弄的人,他看著王夢來匆匆把蛋黃酥遞來然後匆匆溜走,這行事作風可一點不像她,所以也跟來了。輕手輕腳地爬上二樓,在門外看著她一直把右腿縮在一個地方,動都不動,硬是看出了端倪。
他敲了敲門,走到她麵前,眯著眼睛問“夢來啊,你腿怎麽了?”
王夢來知道他向來心思縝密,什麽都瞞不過他,便沒打算誆他,她大方地笑說“沒事,就是蹭了一下。”
他接著露出狐疑的目光,不太相信她的話“你把褲腿掀起來我看看?”
“沒事的。”她邊說著沒事,邊掀起褲腿。
於是傷口裸露在空氣中。
“這叫沒事?!你消毒了沒有?”程達理連忙蹲下細看那傷口,淺的地方隻是紅了,深的地方顏色都深了。這麽一會兒,看著已沒有剛受傷那會兒慘。
這一看簡直戳中他的心。
頓時火上心頭。
“你怎麽傷的?”他扶著桌子緩緩站起,嚴肅地問。拿出身為家主的威嚴。
她心裏好生感動,程爺爺一向是最疼她的,不動聲色的疼愛。
“救了一個小女孩。沒事。”她輕描淡寫說。
又說了一遍沒事,這不知道是她今天重複的第幾遍了。在師長、同學、陌生人那裏,重複了多少遍她都不記得了。
“唉!”他重重地歎了口氣,好像是在責備自己的無能,然後看著她,眼中漸漸閃起淚花。
王夢來勸慰他說“爺爺,我不疼。”
程達理抹了一把眼淚“你這孩子打小最怕疼了,連掛針都不敢,這叫不疼?還騙我呢!”
王夢來看他順著眼角皺紋流淌下的眼淚,不禁自己也哭了,明明心裏有好多花言巧語,卻不知道怎麽說出口反駁他。
他兀自難過了一會兒,王夢來安撫他的情緒默默流眼淚。沒一會兒,窗外傳來江河的聲音,他扶著王夢來坐下,笑著說
“好孩子,你好好學習吧。”
“爺爺,我的事跟他沒關係。”王夢來辯解道。
他聽了什麽也沒說,就輕輕地應了一聲。不知道到底聽沒聽進去。依她對程達理的了解來講,他跟江河必有一架要吵。他自那天聽王知書講起他們的矛盾開始,也忍了許久。
所以她沒有做作業,在他走後,躡手躡腳地跟了上去。
程達理早在心裏醞釀好了情緒,不止江河積壓了不滿。
程家略嘈雜,因為江河在樓上打遊戲,連耳機也沒戴。桌上擺著表麵有些破碎的蛋黃酥。他剛跨進家門,就拿著倚在牆角的鐵鉗對著鐵門一頓打,朝樓上喊道“江河!你給我下來!”
江河也擰著眉下樓。
四目相對時,沒人想要退讓。江河眼裏的是不屑和煩躁,程達理眼中的是憤怒和不滿。
“你剛來的第一天我跟你怎麽說的?你怎麽跟我承諾的?!承諾的話就當放屁是不是?!”程達理邊敲著門邊罵他。
剛見麵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江河早不想忍了,所以還嘴說“她配嗎?!我都不好意思說她,她那是能當朋友的人嗎?!別人為朋友兩肋插刀,她給別人致命一擊!”
這話如數入了她的耳。事到如今他還是對她有誤解。
程達理見他這麽理直氣壯就更火了“那我問你,你信她了嗎?!你自己動動你那腦子,別天天就是打遊戲打遊戲!”
他繼續“打遊戲怎麽了?打遊戲我成績差了嗎?!”
“你還強嘴!”程達理揮手過來就要打他,被王知書中途攔住。
“我怎麽了!你們就知道護著她!護著她!從來就不問她到底做了什麽?!她做的就一定是對的嗎?她那個樣子憑什麽每個人都要喜歡她?不說高高在上,那也是冷漠如霜,對別人豎著尖刀!這樣的人不孤僻才怪!我過來改性?我明明是過來容忍她冷漠的!”
江河眼裏好像藏著一頭憤怒的老虎,咬著程達理的憤怒,氣勢上壓過了他。好像真的打從心裏厭倦了這裏。他的聲音喊到沙啞。
兩個人麵麵相覷,誰都不打算讓步。
王夢來都看見了,隻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那你又做對了什麽?!”程達理也是被他氣得不行了,他們都沒說幾句,都被對方勾的失去理智。
江河不願意再跟他說話,直接摔門而去。
奔跑的身影一會兒便消失了。
王夢來看著程達理被王知書扶著坐下,氣得渾身發抖,趴在桌子上,不見神情。
然後她也追了出去。待跑到水泥地上的時候一點兒他的蹤影都捕捉不到。看著兩位老人被氣成那樣,她也不想再容忍他。但首先還是要找到他,然後把他罵到清醒,告訴他,他都做了些什麽。
穿梭在樹林間,沒一會兒就到了馬路上,他不太確定自己腳上站的是哪條路,興許是叫運北東路。一直往前跑,到了清安教堂。眼前一片綠色中,他找了個最能藏人的地方坐下。
滿腦子裏一歇下來又開始回放剛才的場景,然後越來越憤怒。
另一邊的王夢來找不到人,跟熱鍋上的螞蟻一樣,那種失落感和害怕又襲上心頭,重蹈覆轍,隻不過這一次她比上一次更加在乎,所以隨之而來的焦急也更多。
時間滴答滴答過去,半個小時後,江河接到了兩通電話,僵持不下的關係迎來了轉機。
“我聽別人說你跟王夢來吵架了?你啊?王夢來不是那樣的人!能說出那種話的人不可能是你想象中的那種人。所有人都有可能,但她一定不會,她很清醒!你真不懂珍惜!我跟你說的話忘了嗎?不是所有人身邊都有王夢來!你想跟她吵架直說,別拐彎抹角扯那麽多!我的事是我自己活該,我說什麽了嗎?!你為什麽把屎盆子往她頭上扣?她怎麽沒打你?患難見真情,你趕緊去給我道歉!!”
這次金耀華劈頭蓋臉、更過分的一頓罵倒沒有讓他有一點生氣,反而罵醒了他。
如果說這是給他黑色的世界畫出一扇門,那真正推開這扇門的是小跟班的話,她並沒有說什麽,隻是重複了王夢來曾說的,而這正好解答了他心裏所有的疑惑。一瞬間的頓悟讓他後悔不已。
“他什麽都給不了你,學不過你,家境比不過你,他也知道你不是一個能不被外界事物打擾的人,所以他能給你最好的愛情是遠離你。而這份愛你就該受著,然後等待時機去給你們兩人找一個最好的未來。這也是你能給他的最好的愛。”
聽完這段話,他攢了好久的火氣全化為眼淚落下,低頭時,順著高挺的鼻梁,仰頭時,順著削瘦的麵龐。心中像是鼓動著可樂,膨脹完了以後又消退。他知道王夢來心裏是傷口繼又撕裂的痛苦,所以他也更加害怕。害怕王夢來不原諒他的幼稚。
一向吊兒郎當的男孩隻因為一句話哭了,並且心痛得不能自已。
耳邊響起腳步聲和粗重的喘息聲,他抬起頭,看見王夢來渾身是汗,那眼裏被磨得一點火氣都沒有,是看見他後瞬間的放鬆、慶幸和坦然。
她的表情很嚴肅,江河不在乎她的嚴肅,他緩緩站起身朝她走去,可被她冷冷的一聲喊停。
“既然你做了選擇,那就不要後悔。”她幾乎是命令說,“往前走。”
她很少這樣,用毋庸置疑的語氣說話。
江河苦澀地笑著,往後退了一步。
“再退。”
他繼續退。
可是他們之間的距離有些遙遠了,他看不太清她表情的變化,所以請求說
“我可以停了嗎?太遠了。”
“退。”她冷冷拒絕。算是對他剛才任性的懲罰。
他又退了一步。
“再退。”
她的眼神犀利,雖然他不太看得清,但隱隱就覺得她很討厭自己。
他不情願地又退。
“退。”
他滿懷希望地朝她伸出手,可惜並沒有任何回應。他覺得理所應該。
五十步以後,她的聲音已經再聽不見,他也不再抱希望。
但王夢來不是那樣的人。她總是那樣心軟,溫柔。
溫柔不代表沒脾氣。
沒有聽見聲音,隻看見王夢來朝他張開了懷抱。
於是他拚命朝她跑去,似是把心裏所有對她的歉意都發泄在此刻。眼中閃著淚光。
王夢來見那個高她一個小臂長的男孩發了瘋似地朝自己而來,似乎是真的懂得回頭了。
而她就在這裏。
多麽好,你知道回頭,我依舊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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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是王夢來找到的他,什麽也沒說,隻是朝他張開懷抱,他跑了過來,停在她的麵前。就像運動會的那一幕。
兩個人麵對著麵,從眼神中感覺到彼此的心痛,最後,兩個人都原諒了彼此。都願意為對方妥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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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河抱住她的那一刻才終於懂得程達理的那句話“不要拿你的喜歡毀掉一個人”。
雖然她沒有哭沒有笑,但他就是從那表麵的平靜中看出了很多在乎。隱隱地看見了藏在海麵下的冰山本體。
王夢來的頭貼在他的胸膛,她眼中也閃起淚光“你為什麽要纏著我?”
他的麵頰蹭在她的頭發上,感到萬分親切,他柔聲說“我從來不纏著別人,我會給你的是安全感,而不是害怕擔憂困惑,更不想讓你哭。王夢來,回來支配我吧。”
“為什麽?”她問。
他笑說“因為我沒有你不行。”
“為什麽?”
他繼續答“因為王夢來在這裏,因為江河願意聽。”
他連著問“你會討厭我嗎?就像我討厭你一樣。”
隻見她微笑著慢慢搖頭“我永遠不會討厭你。”
他不解問“為什麽?”
她平靜說“你應該試著自己去找尋真相,不該總是等著別人告訴你。”
他低頭看見王夢來的眼中有一點點淚光,感覺心裏好像被什麽刺中了,於是問“你為什麽要哭?”
王夢來感到無所適從。
我不能哭嗎?
可聽他又說“你別哭,我心都要碎掉了。王夢來,我犯了一個錯。”
委屈巴巴的眼神配上顫抖的尾音,好像真的心碎了一樣。王夢來才不會因為他的心碎而皺一下眉頭。
她說“我知道。我願意包容你的錯。一次可以,一百次可以,一百零一次不行。”
他心中好像突然多了萬般柔情,連聲音都是令人心生溫暖的溫柔“你人真好。”
“謝謝。”她禮貌地回,看著江河感激的眼神,又說,“如果你能對我再多一點信任,克製住不理智,在假象中尋找真相,我們現在就不會是這種局麵。你就不會不敢用你以往自信囂張的語氣跟我說話。江河,你做錯事了,改掉吧。”
“好。”他承諾說。
這一次,他真的把這個承諾記在了心裏,永遠永遠不會忘。
擁抱著她,這親切的感覺,好像擁有了全世界。
他輕輕地念著她的名字,念了一百遍。隻想把這個名字深深地記在心裏,記住這個教訓,以後再也再也不要犯,再也再也不要讓她哭。
他犯了一個錯—沒有給她信任,朋友之間最基本的信任,他竟然大膽地猜疑了她。朋友之間應有的信任都沒有,他又哪兒來的資格做她的親人?他怎麽配說出這句話。
這一瞬間他懂了很多別人跟他說的話。
——
“別拿你的不成熟耽誤她。”
——
“不要拿你的喜歡毀掉一個人。”
——
“唯有懂得什麽是責任感的人才會懂得愛人,有資格被愛。”
想到金耀華的指責,他急切地為自己辯解“我們吵架原因中,我糊塗占有的比重更多。王夢來,我不是故意想找你吵架的。我,,”
她笑說“沒關係,我原諒了。但沒有下一次。”
“不敢。”他怯生生地回答。
良久,他放開了她。看著她的手卻不敢觸碰。
他溫柔道“王夢來,帶我回家。”
王夢來拎著他的衣袖,帶他朝前走,教育說“你要自己記住這條路。記住回家的路。”
一如往常教育人的口吻,他這一次一點都不覺得厭煩,反而親切。
如果你的身邊也有這麽一個人,你也會知道這種感覺。
有著失而複得的慶幸,同時又無比害怕重蹈覆轍。
江河看著她,連眼神都變了。他輕鬆地回答
“當然會。不然我怎麽找到你?”
這句話好像有著特殊的魔力,緊緊跟著她了,一刻不放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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