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沒清楚
最繁華,也是最寥落,京城十二點的街頭,並沒有多少繁華的意味,除了二十四小時便利店那不情願亮著的燈,再者就是紅綠燈了。
小左從便利店買了兩罐飲料,他給自己買的咖啡,本來給她的也是咖啡,恍惚間,記得有個人提起過,她睡前是要喝牛奶的。於是又跑回去換成了牛奶,他一直下意識的在想,究竟是誰說了她這個習慣,又是怎樣跑到自己的耳朵裏。結賬的時候,記起來,是在個牌桌子上,那人就坐在自己對麵,他還笑著給她挽袖子。現在那人卻死了。
出了門,那東西坐在台階上蜷縮著像隻貓,手藏在大一碼的毛衣袖子裏,交叉著,疊在膝蓋上。她背很薄,在風裏瑟瑟發抖,很難不讓人產生憐惜的情緒出來。小左站在後麵,就著身後便利店的反光,看了一會她的背影。繞到她前麵去,卻發覺自己怎麽努力,也扯不出一個像樣的笑來。
她接了奶,微不可察的說了謝謝,帶著點鼻音。他知道她是又偷偷哭過的,但是並不點破,她討厭別人看到她哭的。
還是為了這樣一個騙她徹底的男人。
從側麵的角度,能透過淩亂的發絲,看到微紅的眼角。她眼角狹長,眼角有淚的時候,其實很動人的。隻是她不常哭,也不太常利用這份動人罷了。
“你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她抬起頭來,緩緩的轉過腦袋來,頭發很亂,反倒是毛茸茸的。眼神朦朦的,讓人想起早晨剛起來的那三秒,從一個夢裏出來,還在努力的區分現實和夢境呢,剛剛摸到一個邊,抓住了,卻忽的一個聲音,問她下一場大夢的時間。她向來不是一個很有規劃的人,要不然人生也不至於一團亂麻。可是從另一方麵想,倘若所有的不幸都預料到了,活著似乎也沒什麽意思了。
“我不知道。”
“剛剛孟來說的顧淮的事情你也知道了,肖陽重創了顧氏,你也許要回去找他的,畢竟你們——”小左開口開得並不容易,可是他也多少知道些簡安與顧淮這些年的事情。
他們走到一塊,並不容易。
簡安仍是搖頭。
她眼神裏類似大霧一樣的東西,並沒有散去,並不是浮上的淚水。
“發生的一切都像是夢一樣的,他看起來和活著的時候一模一樣,好像下一秒就能對我笑出來,幾個月前他還說要報複我,我真傻,信了他,也隻有他能那麽犯傻,誰報仇還提前和仇人說的呢——那三個月我該好好陪著他,逗他開心的——”她捂著臉,無聲的哭泣起來。
“那不是你的錯,誰能想到,他得了那樣的病。”小左隻好撫摸她的背,卻不知道從何安慰。第一次麵對死生,他們都有些生疏。
“他遇上我真倒黴,要是沒遇上我,現在還是活的好好的。咱們都不該認識的。”
“簡安,我敢保證,肖陽從來沒有後悔遇到過你,反而他是慶幸,他那麽早就找到了你。”小左扳著她肩膀,強迫她看著自己。
記得這樣的話,最濃烈的情愛,每個人一生至多有一次。有的人飛蛾撲火般愛過了,從此以後再沒有那樣不顧一切的力氣;有的人,連那個人都沒有找到,於是在其他的情愛的漩渦裏麵將就著度過一輩子。
可是隻要嚐過一次,就無怨無悔。
而錯過,也是命中注定的事情。
其實對待分別的態度,最高不過四個字,好聚好散。去時不送,來時相迎。不錯過每一場盛宴,但絕不兩個人黯然神傷。
“小左,謝謝你,這時候還肯陪著我。”她擦擦淚,使勁的吸了吸鼻子,像是做了決定,心碎的時間結束。
可是心上哪有開關,說不痛就不痛的呢。
“不必謝我,我陪著你,不過是因著我還喜歡你罷了。”小左笑了笑,他笑容單純,並無調情的感覺,簡安反而輕鬆起來,這樣就兩不相欠。
跟小左相處,其實很舒服,這孩子真的敞亮,像是一杯白開水,從這頭望到那頭。她從一開始就看透他,從校門口那個等她放學,卻遲遲的不敢上前來的男孩開始。可也因著這份透徹,她很難喜歡上他。
她不願做出虧欠的表情,他喜歡著她,未必就低著一截。她抬頭看他,這人眼睛裏麵,映著無邊的夜色,溫柔似水。
“小左,我要離開這裏,不知道多久,也不知道何時回來,我要好好的想想,否則我會覺得自己這一輩子都不配擁有幸福了。”
“我還要最後拜托你一件事情,我離開的事情,不要任何人知道。”
“包括顧淮?”小左試探道。
她臉色終於變了變,低了頭,“他要是知道,第一個就不讓我走。”
“好,我答應你,我最後問你一句,你可真的舍得他,機票我馬上就給你訂,不要臨上飛機之前後悔。”
她抬起頭來,做了決定,“緣分的事情,哪能說得清楚,我不是舍得,是要對得起自己的心。”
“我答應你,隻是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情。”
“你講。”
“倘若有一天,你想明白,放下一切回來,給我一個機會。”
“小左——”他明知道,自己是不想要耽誤他的。
“你真以為我會傻到為你守身如玉,我隻是想要試一試,自己是不是真的那樣沒有魅力罷了。”他半真半假的笑了笑,簡安反倒是看不清他的用意了。
點了點頭。
小左卻忽然犯起幼稚來,拉了勾,兩人的影子投在柏油馬路上。
沉沉夜色。
是來人,也是過客。
青灰色的石板,她手裏捧著雪壇,一級級,拾級而上。
雪是她用小鑷子從梅花上撥下來的,用了一大個晌午。若是放在以前,她一定是沒有耐心去做這等子事情的,可如今,就是費上個數小時,去做這凡人看起來沒什麽意義,甚至有些矯情的事情,她也並不覺得無趣。
和以前的事情,是真的隔得很久了。
仿佛是前世一樣。一個人影子一樣的在腦子裏浮起來。她笑一下,這是多久了,自己怎麽沒來由的想起了前事。
真是沒道理。
上師冬天有個雅趣,竟與紅樓的妙玉一個癖好,愛用紅梅上的初雪,煮了雨前的龍井來喝。
她這是巴巴的打聽了過來,聽聞這幾日是上師的壽辰,不知道送什麽,得合他雅趣。
思來想去,一壺好茶最好:
一槍茶,二槍茶,休獻機心名利家,無眠未作差。
無為茶,自然茶,天賜休心與道家,無眠功行加。
說去送禮,不如說她又要去那邊討教,想請人指點一二。
借著一壺茶的契機,上師是斷然不會拒絕的。
她自知不是一個懂雅趣的人,可也下了大功夫,淘了最好的紫砂壺,守著火,生怕有一點點的失格。
卻沒想還是犯了錯,大師皺了眉,放下茶杯,她的心跟著咯噔一下,仔細回想到底是犯了什麽錯誤,這茶可是自己研究好久煮出來,按理該是上品。
“這茶不錯,但是——”
一顆心揪起來,凡事最怕但是,她這生就充滿了但是,轉折的讓人心累,今日煮一個茶,沒成想還能聽到但是,她有些浮躁了起來。
“淨空,你煮茶時想了什麽。”
“沒什麽。”她擺弄著火鉗子。
“初雪,第一茬的龍井,紫砂壺,火候,你都掌握的極好,也費了大力氣。隻是你忘了煮這無憂茶,最重要的是一顆空心,心無雜念,所以無憂。可我嚐著這味道,卻不是這樣。”
簡安心下一驚,隻好乖乖的,直了腰板乖乖交代。
“我想了前事。”
對麵的上師又沉默一會,喝了口茶,皺著眉頭,似乎在品味著什麽,終歎了口氣。
“我早就知道,你來我這裏,從來都不是來斷事的,而是來躲事的。”
“怎麽會,我的心是誠的。”她焦急的辯解。
“我從未懷疑過你心誠,可是淨空,這是兩回事。你的茶,我會好好的喝,可是事情你也要好好的想,這世上的債,總是躲著,是還不完的。”
她眼神暗下去,“縱使是不躲著,也是還不了的。”
對麵的人,卻笑著搖搖頭,“你連這債是誰的都沒搞清楚。”
“你倒是說我究竟欠誰的?”簡安執拗的脾氣上來了,說話沒了輕重,上師也沒生氣,繼續微笑,那笑像是用油性筆畫在麵皮上的一樣,怎麽也擦不掉。
她看了,是惱火的。
“看破不說破,你且回去罷。”
一出門,重遇那株臘梅,開的很好,她站著看了一會,肩上有些冷了。
耳朵邊又回蕩起了那句話,你連欠誰的都不知道。
她笑了下,自己欠誰的,不是最清楚不過了嗎?
怎麽會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