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會流淚
許應多推開分別,腳步踉蹌著離開。分別拔腳要去追,被簡安一把拉住手腕。
“放開!”分別有些惱怒。
“你要是以後還想看見他,就別逼得這麽緊。”簡安淡淡說。
分別的神色變一下,放緩了腳步,有點頹喪的垂下手來。
“他肯定是不想拖累我。”
他緩緩坐下,背靠著醫院白色牆壁,牆灰被擦在身上也渾然不覺,得了癔症一樣的,開始履行承諾。
這並不是個很長的故事:
分別第一次到分家,跟在老管家後麵,探出頭來打量這所諾大房子,木質結構,頂梁上細細的雕刻了牡丹花紋,兩層,台階被磨得發亮,愈加顯出紅豆杉木的密實來。從回廊盡頭房間裏顫巍巍走出個老太太,穿著混了金線的黑真絲開衫,步伐不急不慢,表情一如既往有著當家主母的雍容與氣度,以至於見到小孫子的到來,沒有一點多餘的喜悅。
她隻抬了下眼皮,“安排到二層的側臥去吧。”
管家恭敬的說了聲是,在前麵引著分別到了一扇門前,仍是木質的,分家的宅子,大概是年代很久了,年年維修,五年一輪翻新。光從鏤空的窗欞照到屋內,整個屋子裏還是暗暗的氛圍,忽的感到冰冷。
晚飯,他坐在長長桌子末尾,他看到一個眉眼與他相似的男孩,也在打量他,聽話裏的意思,這大概是哥哥一類的角色,緊緊挨著老太太坐了,很是會撒嬌。
他卻沒什麽心情去打量他的,隻悶聲喝湯,幸好,也沒人來在意他,那個叫做父親的男人,眼光淡淡的掃了他一眼,也就一眼,然後就再也沒出聲,隻低著頭吃飯了。沒來由覺得輕鬆,他很享受做一團沒有溫度的空氣。
可是縱使再麻木,也能感受到圍繞在他身上的那種,與眾不同的打量,那眼神,是輕蔑的。
不久就知道了原因,他躲在一根木頭柱子後麵,聽著一眉眼精致的女人摟著那個小哥哥,咬著牙。
“不過是個婊子的兒子。”
他聽著,沒了什麽感覺,更不想出去否認。淡淡的,全是淡淡的,他就是個婊子的兒子。
當他母親張開腿,氣喘籲籲的接待了那些人之後,六歲的他還能心平氣和的遞上一杯蜂蜜水。於是她誇他乖。沒有覺得不妥。
他早知道她是個瘋子,幸好他也並不正常。
對於母親他並不覺得恥辱,女人雙腿之間的氣味,非常惡心。
分別在後院殺死一隻貓。
用手指沾著貓血往嘴裏塞的時候,許應多剛好從柵欄的缺口鑽進來。手上還蘸著血,這血的味道,居然有點鹹,像是沒有徹底淨化好的海水,還帶了一點退潮後沙灘的味道。這種鹹澀,是很潮濕的。
許應多踢了死貓一腳,抱起他來。腳拉開地麵的瞬間,分別有點驚恐,可是很快他就釋然了,最極端的情況就是被摔死,這也沒什麽。
許應多胳膊很結實,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齒,讓人想起高露潔的廣告明星。
他說。
“你小子挺牛逼啊。”
許應多笑起來的時候,分別是有點詫異的,他沒見過真正的笑是怎樣。他也對著鏡子練習過扯動嘴角,可是很快就放棄了。因為他發現無論如何的努力練習,也不會讓那些人多喜歡他一點點。
而且啊,笑容這東西,本來就不是用來討好人的。
不知是什麽時候,許應多捏著他的腮幫子這樣說。
他對許應多知道並不算多,可是他和家裏人的關係好像並不是特別好,可能是由於他不喜歡女人的緣故,他隔著柵欄,時常能聽到不遠房子裏酒杯摔碎的聲音,然後是女人的啜泣和男人的咆哮,“你滾,我沒有你這樣的兒子!”
分別心裏竊喜。多多叔又能出來陪他了。
直到有一天再也聽不到爭吵,安安靜靜。也很久沒有見到多多叔。
在一個星星不是特別多的晚上,他聽見老太太低低的歎一聲。
“許家說垮就垮了。”
原來是許應多那咆哮的父親和啜泣的母親,據說一起吞了安眠藥,臨死手裏還攥著藥瓶,白色藥丸子撒了一地。
再也沒有人對著許應多咆哮抑或是啜泣,可他的多多叔,明顯是不高興的。
許家垮了,可是柵欄上的破洞還在,許應多來找分別的次數越來越少,他記得許應多說過這樣一句話。
“如果不是為了妹妹,我常想不如死了算了。”
然後又苦笑,別別還是個孩子,他能懂什麽。
分別沒說話。他深深的厭惡著自己,因為還是個孩子,隻因為還是個孩子。
孩子是守護不了什麽東西的。
再之後——
就是最惡俗不過的結局。
“然後他就離開了,連一句多餘的解釋都沒有。”
“也是——”分別冷笑。
“他對一個孩子解釋什麽。”
看著分別,簡安忽的有了抱他的衝動。
此刻的分別,是渾身的刺都被拔掉的流血刺蝟,抱著膝蓋顫抖。
片刻,他仿佛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控,略微收斂了些,又換上那副百毒不侵的表情,不虧是許應多養起來的孩子,他的神色裏麵,有點許應多的影子。
花間一杯酒,對影成三人。
隻是他們的寂寥,是不自知的。
分別沒有講完全部的故事。
不管是出於什麽原因,也許是為了許應多,也許隻是他內心深處極力的排斥著這段記憶。
簡安的手握著方向盤,越來越想要知道,自己在這樣的一段前塵往事裏麵扮演著怎樣的角色,如何影響著情節的走向。她的記憶越空白,印象越模糊,就愈加的耐人尋味。這是個大片留白的故事。
不,不是前塵往事。
她眯起眼睛。
故事還在繼續的書寫。仍有各式各樣的人,站在台上,為了那點愛與恨,不知疲倦的,粉墨登場。
手機響起。
傳來焦灼的聲音。
“簡安——我哥住院了。”
她心裏一跳。
“什麽時候的事情。”
“今天早上,是在你家門口發現的他,人已經昏迷了。”
顧讚聲音有點暗啞。
“他有叫你的名字。”
簡安的手一抖。她後悔了。
那天她不該那樣的刺激他,明知道他的記憶是殘缺的,卻還是說那些話來招惹他。
是她太自私,太心急,太不管不顧。
“把定位發過來,我馬上過去。”一個急轉彎,後麵的司機打開窗戶,破口大罵。
她卻隻當沒聽見,心心念念,昨晚他帶了一層霧氣的眼睛,還很清晰。她不會承認對著顧風說狠話的時候,她也是一樣的難受。
可是除了折磨他,順便折磨她自己,還能做什麽呢?
想起一部英劇,一開頭,六歲的主人公站在椅子上,將手沒入滾燙的熱油,心裏想著:我想要確認一下我是否存在。
她何嚐不是在靠疼痛確認著彼此的存在。
精神鑒定一定是不準確的,騙人,她是個徹頭徹尾神經病。
顧讚的眼圈有點紅,神色疲倦,見到簡安進來,站起身來。
簡安徑直的走向病床,床上的人麵色平靜,除了唇色明顯的蒼白之外,與醒著時候的樣子沒有什麽二致。再走近一點,她看到了顧風脖子後麵明顯的鼓起,很小,像是蚊子叮咬的一個包,卻發著紫色。
她坐下,摸著他脖子上的腫塊,轉頭問顧讚。
“這是怎麽回事?”
顧讚的淚水差一點就流出來,那一幕實在是太驚險。
那天早晨,他突然的想要去見下簡安,遠遠看著她樓下停著的是顧風的車子,顧讚心裏還狠涼了一下。再走近,就是顧風躺在地上,一個戴著黑色口罩的人,手裏拿著針管,對準他的脖子上的靜脈,針頭已經微微的刺進去。
針管裏沒有任何的藥物,可是顧讚知道,那人是想要他哥的命。
“他要往我哥靜脈裏注射空氣——他想殺了他!”
“晚一步,晚一步我哥就又要沒了——”
簡安聽到這裏已經是心驚的不行,說到誰想要顧風的命,她第一個想到的是許應多。
可是自己今天在Jacob的病房外看到的也是他。難道是他的手下?
不可能。
人算不如天算,縱使許應多再運籌帷幄,也算不到顧風會突然的暈過去。怎麽能事先安排?
但是除了許應多,還有誰?
就在今早,她以為自己是離真相近了一些的。
她輕輕坐在病床旁邊,摸摸顧風的臉。
“他什麽時候能醒過來?”
顧讚搖頭。
“難說,醫生說要看情況。”
“怪我對他說了那些話。”她有點失落。
顧讚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好,顧風和簡安的事情,才是真的一團亂麻,可是他們之間越是混亂,別人越是摻和不進去,隻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連走進迷宮的資格都沒有。
心裏揪著,不知道是心疼簡安,還是心疼病床上的顧風——不論如何,他真的將他當作哥哥。他們的血滴在水裏,必定會混在一塊,再也不分開的。
像是做了什麽決定,顧讚伸出手,握住簡安的。
深呼一口氣——做出了抉擇。他知道,從此以後,她與他再無可能了,隻奢求一點,餘生還能等到被她原諒的機會。
顧讚在做這件事情的時候,從未有覺得自己犯了錯。他一向是這樣的混蛋,我行我素,從不曾考慮別人感受。他以為愛上一個人就是如墮雲霧的極樂世界。
原來不是那樣。
火山口,那一天,他看到這東西眼角下那滴淚,她表情還帶著一絲絲的倔強,仿佛流淚並不是一件光彩事情。承認想念,對她來說,本就不是容易事情。那一刻,大概是他最接近愛情的瞬間。原來不是如墮雲霧的極樂,而是心髒被狠狠揪住撕扯酸澀。漲漲的,隨時有東西會滴出來。
原來是會讓人流淚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