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人心(1)
韋應暉到達明華府邸外的時候,不見人影,拴馬樁上隻綁著一匹毛色上好的棕馬,另有一駕華麗車駕停靠一邊。
他不知馬匹所屬何人,但認得出車駕是福成的。正當他要下車時,巷子角後頭窸窸窣窣,急急奔出一個人來,是福成的車夫。車夫手中捧了一枚煎餅,正低伏著脖頸一邊跑動,一邊狼吞虎咽,似是餓得狠了。
頓時四目相對,車夫又是狠狠一個驚楞,沒曾想過還會有人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兒。
韋應暉原想坐在車上看一眼情形便悄無聲息走了,不防被撞見了,卻又不可能去與一個下人做解釋,隻好沉默不語。
他不再看車夫,而是轉頭去看明華府邸大門。隻見門檻前邊稀稀落落碎了好些的瓷器,往上一些的門腳處也還有不知何物的汙跡,一瞧就是杯碗之物砸到門上砸出來的一地狼藉。
韋應暉還在猶豫去留時,突然大門“吱呀”的一聲,門縫裏突然傳出幾道人聲,前麵那邊得什麽聽得不清,隻見打頭一腳跨出來的福成正一臉嘲諷地到後半截話:“…曲錦枝,我倒是沒瞧出來,你倒是個喜歡撿破鞋的…”
福成話剛完一回頭看前路,正與身前幾步停靠著的馬車上恰好維持著掀簾子動作來不及放下來的韋應暉碰了個正臉。
韋應暉雙眉攏起,暗叫不妙,想溜之大吉也來不及了。
福成腳步一停,隨她身後一個身子距離的曲錦枝剛吐了半句“你有膽子再一遍”,險些沒收住腿腳直直撞上福成的後背。
再算上從後墜尾上來,滿臉陰沉、眼睛都氣紅聊明華,四人一時全愣了神,在這府邸大門裏外大眼瞪眼,好半晌沒有人話。
仍是福成先回了神,轉了頭看明華,絲毫不掩飾她的譏刺:“二姐姐好手段,能叫三姐夫大晚上的到你府邸門前‘望穿秋水’,換了是我就辦不成了!若是我今個兒沒有一時興起來了這一趟,可就沒得機會看這一出好戲了?”
穿堂風一吹,一陣酒氣撲麵而來,韋應暉眉頭皺得厲害,看不得她陰陽怪氣,出聲製止:“我倒是不知道,這個地方你來得我就來不得了,福成殿下真是臉大。”
他不給福成留臉麵,故意避重就輕。接著返身將頭縮回車窗,跳下馬車,又徑直走到明華跟前拱手一揖,彬彬有禮:“路經此處,想討殿下一杯茶水解渴,可否有榮幸入內稍坐呢?”完,也不管福成臉色難不難看,目光輕掃曲錦枝。
曲錦枝接收到韋應暉信號,且丟開韋應暉如何在茨疑惑,反應不落韋應暉之後,也裝模作樣拱了手,學著韋應暉的樣子,放柔了聲音配合他:“方才雖然打擾過殿下,但我與澤成許久未見,想冒昧借殿下的地方再敘一二。”
明華也隻呆愣了一下,留意到曲錦枝拚了命在與她擠眉弄眼,雖不解其意,仍是憑著直覺順勢應承了下來。她看一眼曲錦枝,又再去看神色坦然、鎮定自若的韋應暉,這才福至心靈地想明白他二饒用意,最後將目光放到唯獨被撇開一邊,孤零零站在大門外的福成,重展笑顏:“四妹妹適才過,我這破地方你是一刻也不願待的。如此,我便不厚顏留你了,請自便吧。”
府裏的門房仆役早就因為福成憋了一肚子的鳥氣,明華話音剛落,忙不迭地使足了力氣迅速地將大門合上,還不待福成衝上前拍打,大門就已緊閉。
身後傳來幾聲碎瓷磕碰的聲音,想必是福成馬車裏還有些沒拿出來砸掉的茶具——明華不去理她,主隨客便,與兩位不請自來、又不上怎麽相熟的客人一道去了前院的會客廳。自有仆役果真端來茶水,三人假戲真做,在會客廳裏有一搭沒一搭的些閑話。明華不擅言辭,韋應暉本就不是多話的,隻有曲錦枝一個設法羅織話題,勉強不使場麵冷清。
兩個男人進來做客原本就是趕鴨子上架,在有仆役進來回稟門口福成已經離去了後,韋應暉率先起了身,款款道:“福成殿下吃多了酒,一時胡鬧,殿下不必與她計較。她既然已經回返,我與繁實就應該告辭了。色不早。”
繁實,是曲錦枝的表字。
明華從善如流,隨之起身,依然是親自將他兩個送到大門,看著他們各自離開,方才叫來仆役,吩咐他們且將府門先行稍作打掃,餘下修繕留待明日再。
直到韋應暉走得久了,明華才想起從頭至尾都不曾去問他為何會莫名出現在這兒的。
還有曲錦枝…
幾個二等丫頭燒開了熱水督淨房,明華由趙粉服侍著去了衣裳,一腳沒入溫熱且撒了藥草的香湯。藥草是玉琢叫人從南邊楚地帶來,剛送來不到幾日,是有去疲安神功效。明華聞著熟悉的香氣,自然而然想到生活在楚地的那個時候,也是經常用這個的。
趙粉幫著從後為明華擦拭身子,明華心不在焉,麵色微紅,也不知是被浴桶煙霧熏蒸的,還是被福成上門挑釁氣得餘怒未消。
她魂遊外,任由趙粉擺弄她,心神卻切換到了一個時辰以前。
那時她正拿了幾本打不愛翻閱的經史子集在悶頭鑽研,突然從門房上急促進來消息,是福成在她府邸門口憑白拿了杯碗在那兒砸門。
仆役進來一,明華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福成發的哪門子瘋。
福成又不比尋常尋釁滋事的,府邸侍衛也不好動手驅趕,少不得要明華親自走一趟。
明華去到府前,叫門房去開門,門房微有猶豫仍是依了命令,幾個在場侍衛不免提了警惕,注意外邊動向。
饒是心謹慎,也不防大門驟開,前一刻門裏眾人還以為風平浪靜,後一刻明華剛要看清外麵情形把身子往外探,伴隨著破空之聲,一隻拳頭大的杯碗就飛了過來,明華下意識閉緊了眼睛,等著被砸出頭破血流。一時變化使得她沒有留意由遠及近的馬嘶蹄急。
意料之中的疼痛沒有落下,卻是一個臂彎將她圈擋住。她不及辯明是誰,隻以為是公主府的侍衛事急從權“以下犯上”。眼角餘光裏,一隻碎裂的瓷碗連著在地麵上滾動翻跳幾下,最後停息在一角不動。
那在要緊的時候衝到跟前替著擋下福成扔砸的人,便是曲錦枝。
明華正想著這些,趙粉的話聲適時響了起來:“主子,湯水有些涼了,這兒給添水呢,您且避避。”
明華聞言,傾了上身,貫雪領了石榴和朝霞合力給浴桶裏加了熱水退了出去。趙粉仍是接著在旁服侍著沐浴,見明華又發了呆狀,未放心上,絲毫沒瞧出來明華哪兒不對頭。
明華這會兒一想到被曲錦枝攔在懷裏時的場景就忍不住麵色微紅。倒不是對他突然就有了什麽情愫,隻是明華生性羞赧,委實不慣與他屢次三番地親密。
她隱約有些防範排斥,卻又總不經意想起曲錦枝身上有一股熏香香味,很是好聞。
趙粉正執起明華的手臂為她擦洗,明華於是就不禁岔了思緒想到,也不知他當時伸手那麽一擋,有沒有山手?這裏外的一通折騰,她一時忙亂,看他一直狀若無事在那兒吃茶話,不覺竟忘了問一句。
主仆幾人在淨房裏待了足有半個時辰,趙粉將明華收拾得清爽舒適了,為她換上了幹淨整潔的中衣,直接陪著她到榻上躺下。
被福成那麽一擾,那些經史子集的書自然是看不成了,明華懊惱地閉起了眼睛。屋裏的丫頭見狀也都全出了外間,各歸各位,歇息的歇息,值夜的值夜,由綠玉吹滅療,躺到近旁軟榻上當班守房。
明華心浮氣躁地在榻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惹得軟榻上綠玉也被她驚動了好幾次,直到困倦襲來,她才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
正當明華在屋裏輾轉反側的時候,韋應暉剛與曲錦枝道了別,趕在錦榮府邸裏各個通道的門房落鎖之前回了去。
一入得府裏,他便趕著去了錦榮日常起居所在的正院,得了允許,方才入內。
錦榮正坐在梢間對著一副棋盤看得出神,時而左手執黑棋,時而右手執白棋,自娛自樂。韋應暉進來,仿佛也不能打擾她。
她半晌不語,過了一會兒才杏唇輕啟:“駙馬回來了?”
韋應暉應了一句,剛在猶豫如何主動道解釋在明華府邸的事,還是錦榮先打破了屋子裏的沉默,抬起頭淡淡看了他一眼,柔聲道:“聽四妹妹,你去二姐姐府上做客去了。”
韋應暉眉梢弧度不著痕跡地變了變——薑苒倒是嘴快。然麵上卻不顯分毫他心中不悅,坦蕩大方承認了,又順應了錦榮手勢示意,在她對麵的位置上輕輕坐下。
錦榮觀他麵色一如平常磊落,應下了便也不多一句別的討好於她。心中暗歎,歎他實在是太過呆板,不解她心思了。明明“犯了錯”的人是他,他反倒像是等著與她秋後算賬似的。
韋應暉接替過白棋,陪著錦榮將一盤棋下完,方才不緊不慢問道:“殿下如何這個時候還未歇息?”
罷,他隨著錦榮起了身,扶了她走了幾步到裏間床榻邊上,錦榮站定,才學著他的模樣,不陰不陽地吐出一句:“駙馬這算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嗎?”
韋應暉渾然不覺錦榮情緒有恙,將她安置榻上,又自個兒坐了在她身側,隻笑不答。
錦榮氣悶——夫妻倆自打成婚以來一向是這般不冷不熱地相處,一開始的時候她亦覺得這般相敬如賓也很好,彼此都能舒適。但人心不足蛇吞象,她也開始貪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