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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夜

  曲錦枝吃了一頓好菜,心滿意足地告辭。薑宥將他送到府門外邊看著他走遠了,才轉過身子輕笑著去了孫映那兒。先是夫妻倆各自洗漱了,躺到了床上,才起他發現的一樁“秘密”。


  孫映聽得有興趣,翻起了身子猶自驚喜不定:“果真不會是弄錯了吧?”


  曲錦枝喜歡明華?

  薑宥笑著摟過孫映將她扶著重新躺下到他臂彎裏,也頗覺得不可置信地低笑:“我辦事你還不放心的麽?我今晚特地誆了他陪我吃酒,一五一十的全叫我訛出來了。若是沒有把握,我也不會跟你。”


  孫映歪了腦袋側頭去看丈夫,隻見丈夫正好伸手過來揉搓她的腦袋,乖順地伏在他身側,任由他施為了。


  薑宥一下一下拍撫著孫映一頭柔順的青絲,有一茬沒一茬地起一些往事片段。


  他早先就覺得奇怪,曲錦枝好端敦怎麽戒起酒來,不止謝絕宴飲聚會一切勸酒,實在推脫不了也隻是酌幾杯。事出反常必有妖,他矯枉過正,做過頭了。


  有些事情未曾發現則已,一旦無意中掰扯到蛛絲馬跡生了疑心,順藤摸瓜便能牽引出好多以往不會去留意的瑣碎貓膩。


  譬如薑宥就想到自己這個表弟正是在去歲十月時在這太子府裏喝得滿身酒臭回去後,突然轉了性子的。而那時,明華恰恰就在府中了。


  孫映也後知後覺想到幾處好笑的:“…我就,咱們的曲三郎怎麽忽然對東宮的飯食喜歡了起來,不管刮風下雨的都要想法子來蹭一蹭,原來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啊!”明華自然就是那個“沛公”了。


  夫妻倆笑了一陣,孫映才認真了問丈夫:“殿下怎麽看?”


  薑宥也收了笑:“依我呢,阿枝本性不壞,隻是前幾年心還野著不肯收,就連姨父姨母也不大好管他。但他開了年也已經十八了,再過兩年便是及冠的年紀。我聽,姨母已經在暗中為他相看了,隻是不知相看得如何。如今他自己看中了明華,對於咱們而言…不恰恰是一樁好事?”


  明華比曲錦枝還大上一歲,十九歲了,卻是婚事連個八字的一撇都沒櫻

  薑宥夫妻有心照顧明華,自然也有私底下在試著張羅尋摸,可惜之前一直沒得結果。像是明華這個歲數,正是尷尬。


  十九歲的年紀仍然不嫁,儼然是拖成老姑娘了。崇元帝絲毫不著急,他們做兄嫂的卻不能不著急了。


  除了年紀最隻有九歲的雲和,錦榮、福成接連越過她成就婚事,而她反而還被晾在一邊。


  ……


  薑宥夫妻嘴裏正議論的那個越過明華成就婚事的福成本人大概是最求之不得把婚事“讓”給明華的人了。


  楚國的使團踏上了回國的路,熊禕前腳剛走,後腳她剛到府裏椅子都沒坐熱,就來了一道自宮中發出的諭旨令她在府中安心備嫁。


  當著使的麵,福成老老實實接了聖旨,轉了身,卻是她府裏的仆役受了一番罪。


  福成自然不可能待在府裏歡喜地做她的新嫁娘,在府裏發泄了一通脾氣便出了門子,叫上三五個看得順眼的娘子到酒樓裏很是肆意了半日。她出宮開了府,滿府就她最大,無人管她幾時歸,故而直到月影西斜,做陪客的少年男女全礙於家中規矩管束紛紛告辭,徒留了她一個喝得醉醺醺,卻還嚷嚷著要酒。


  隨行的仆役侍衛自然不敢相勸,隻膽戰心驚地護在一旁,既怕她磕了碰了,又怕她拿壺盞杯盆來磕碰他們,反正橫豎全是他們要倒黴。


  福成一人獨飲也暢快——生活在宮裏,哪怕公主地位尊崇,到底上有長輩約束,日常一言一行都被鉗製彈壓,不比一朝開府來得自由。


  原本她擁有了自己的公主府,接下去就應該是按著年歲與帝後安排好的男子成婚,順其自然生兒育女,一生順遂才是!而不是被一紙婚書賜給邊陲蠻夷做什麽勞什子的楚國王後!


  憑欄外青黑夜色裏,下起了伶仃雨,春日晚風輕輕將它們浮起,綿軟地拍打在福成臉上。


  福成身子本燥熱得慌,被微濕雨水一打,舒適清爽起來,她拿捏起酒杯子,抬手引頸將酒水一點兒一點兒送入口中順流而下,姿態優雅。


  跟隨的仆役不防她下一刻突然站了起來,正要上前扶她,卻被她一手拍開。她腳步不甚沉穩地往外走去,也不要人服侍,自己爬上了馬車,與車夫吩咐道:“去明華公主府,快!”


  車夫得了令,當下驅動了車子,不得已不去理會身後隨行的丫頭侍衛全徒步跟隨在車子後頭奔跑,趁著路上行人紛紛避雨,飛速踏著少許凹凸不平的道路向著城西而去。


  一駕裝飾豪華的馬車在前麵奔馳,好些仆役打扮的人在車子後頭追趕,這一幕落在街道兩旁的人眼裏,成了雨勢漸大時無聊解悶的逗趣。


  各人閑事莫理,也不去管這又是哪家的公子姐突發奇想的取樂新花樣,竟叫一群子丫頭冒雨追著馬車,也不憐惜憐惜當人仆婢的不易。


  福成坐在馬車裏,當然瞧不見外頭的路人怎麽評判她。她隻靜靜坐在車壁邊上,臉頰通紅,一身的酒氣,睜著一雙琉璃似的漂亮眼睛,任由顛簸。


  隻可惜琉璃跌到了泥坑裏,沾染了人間戾氣。這會兒,福成雙眼中隱現火光,似有怒氣等著蓄勢噴薄。


  馬車從一間棋館下邊飛駛而過,喧鬧驚擾了棋館二樓隨心對弈的兩個人。這兩人順著聲音齊齊轉頭看去。其中一個白衣少年看了馬車紋徽,嗤笑:“澤成你瞧,那不是咱們的福成殿下的車駕麽?這是唱得哪出呢。”


  澤成,是韋應暉的字。


  韋應暉看了一眼即將駛遠的馬車,古井無波,繼續落下一子,緩緩道:“理她做什麽。”


  棋盤兩頭的人全是京中名門公子,識得福成車駕並不稀奇。


  白衣少年隨口接了一句:“這大晚上的,不回她自家的府邸待著,火急火燎的,難不成是去明華殿下府裏走親戚麽。”


  兩人所在的地方,正是楊柳坊一個僻靜處,福成府邸在另一頭,而車駕所往的方位則恰恰是城西,不怪白衣少年有這般戲謔之言了。


  白衣少年本是打趣胡謅,然者無意,聽者有心。他青蔥玉指拈起黑子,盯視棋盤尋思如何落子,並不曾留意韋應暉眉梢輕動。


  白衣少年正是錦榮母家的一位表兄,與表妹夫相邀在外見麵,閑來做些風雅事躲雨。


  他思慮片刻落了子,韋應暉狀若無事又執起一子,兩人接著你來我往,隻是韋應暉的心思已不在棋盤上了。


  待雨勢停了一陣,兩人正好下完了一盤棋,於是各自起身在棋館門口分別,白衣少年自返家去,韋應暉卻是猶站在棋館門口呆立不動,不知在想的什麽。


  “主子?”仆役試探著喊了喊他。


  他惘若未聞,仍是不應,半晌才出聲道了句:“去明華公主府。”


  韋應暉才上了車,放下車簾,身旁一匹馬兒正好載著一個身著京府校尉服飾的少年郎飛馳而過,馬蹄聲踢踢踏踏,踩在被雨水揉得濕聊街道塵土上,發出清脆而低沉的悶響。馬匹的主人沒有回頭,隻專心致誌目視前方,不過幾息的工夫就把身後一輛壓根沒得引起他注意的馬車丟在了身後,絕塵而去。


  馬車不疾不徐地行駛在道路上,駛出了巷口,才有一個衣襟幹淨整潔、一看便是哪家大戶的仆役的子匆匆忙溜進棋館。


  店家認識子,知道是錦榮公主府的門房差遣。他露出不卑不亢的表情,麵帶有禮的笑容,等待對方先話。


  那錦榮府邸派來的仆役估計是半道上遭了雨水,先是以袖口抹了險些滲進眼眶的雨珠,才熟稔咧了嘴問道:“打擾掌櫃的,我家殿下知道駙馬爺與表公子正在這兒下棋,遣了我來瞧瞧。”


  掌櫃的知道他必是要問這個,笑道:“可巧了,你家男主子方才剛從這兒走了。”一邊,還一邊比了比方向。


  仆役跟著掌櫃的手指頭看了一眼,見韋應暉往西邊去了,不禁奇了喃喃自語:“駙馬走錯邊兒了吧?”


  掌櫃的與韋應暉也算熟識,前邊白衣少年在時兩人話他也不經意聽了一耳朵。且他又是個心思八麵玲瓏的,稍一聯係便猜測興許韋應暉是去了明華公主府不知做什麽。隻不過,這都與他無幹。權爵人家各式各樣的把戲多得去,他這樣的人物,要想生意興隆,就得學會管好一張嘴,知道什麽當什麽不當。


  仆役蔫頭蔫腦地走留,尋思著回去公主府要如何回報了。


  掌櫃的原本已準備打烊,這時抬頭看了一眼門外燈火暈染得晶亮好看的雨絲旋空飛舞,心情愉悅。


  另一頭,韋應暉的馬車亦行駛在一片昏黃雨景當中,但他無意欣賞。


  車廂外頭的闌珊燈火洞穿緊密遮蔽的布簾子光影斑駁劃過韋應暉,將他身形襯得時明時暗,晦澀難明。


  他閉眼不語,車廂裏一派安靜,隻偶爾隨著車廂抖動,衣料摩擦發出輕微聲響。


  隨行的仆役無人敢動,就連吐氣也都不覺放得輕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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