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相思(1)
無人打擾,玉琢筆尖輕點丹青,在空無一物的白紙上輕柔地勾勒著,他神情專注,眼中看不見一絲雜物。一杆子筆毫不斷行走,一筆一劃,畫中人漸成了形。
畫中的女子眉目含笑,兩畔生煙。
夜裏萬俱寂,了無人聲,陪侍的仆役撐不住睡意,早倚靠著房柱搖頭晃腦。
玉琢將筆擱下,桌案上磕的一聲,將仆役驚得急急睜開眼來,還以為主子有哪兒要吩咐他。
台上的蠟燭已燒了一半,玉琢停了筆,頭也不回:“什麽時辰了?”
仆役一個激靈,答道:“主子,三更了。”
仆役答完話,玉琢又不話,屋子裏再次陷入了寂靜之鄭玉琢一動不動站在桌案前凝神目視畫像,喃喃自語:“敏兒。”
玉琢所畫的,正是阮敏。
畫裏的阮敏一襲朱白牡丹襦裙,梳了個巧麗的百合髻,儼然是十五、六歲時候的模樣。
明華生得並不像她。
明華美則美矣,卻並未繼承到阮敏的風華,五官之中隻有三分與阮敏相似。
不過她與崇元帝更加是絲毫沒有女肖其父,這興許也是崇元帝不喜這個女兒的緣由之一。
玉琢嘴角弧線輕起——這是理所當然的,崇元帝原就不是明華的生父,明華與他不像又有什麽好奇怪。
玉琢伸出他骨節修長的手,輕撫風幹聊畫像,一時柔情萬千,一時又冷下眸子,回想到今日宮宴之上的一幕。
越國郡主百裏汐顏一舞傾城,當場被崇元帝冊封為妃,納入後宮。
滿堂賓客無不驚呼,盛讚新妃美豔動人,難怪能得帝君喜歡。
玉琢冷笑,新妃的確是“美豔動人”,但崇元帝還不至於貪花到見到美人就走不動道的地步。
百裏汐顏五官秀美、身姿曼妙,但她能被崇元帝看中,並非因她容貌,而是因為她與敏兒長得有七分相像。
其相似遠勝於身為親女的明華。
阮敏入宮時,還是年華少,兼之又去得早,就算是好些曾經在她閨中見過她的、如今大多已成為各家主母的夫人們,也未必記得她長什麽模樣了。
更別出生沒幾年,生母就因病亡故的明華更是壓根就不記得生身母親的容貌,也不怪她在宮宴之上看到百裏汐顏全無反應。
但是崇元帝以及皇後、太後,甚至宮中資曆較老的妃嬪,可謂是對當年榮寵一時的明妃印象深刻,自然當場就將百裏汐顏認了出來。
玉琢思慮片刻,再度提起筆,沾了沾墨汁,又在畫中提下幾行字。
七月七日長生殿,
夜半無人私語時。
在願作比翼鳥,
在地願為連理枝。
百裏汐顏撤去遮麵露出真容的一瞬,崇元帝臉上的失態,玉琢想來仍是覺得好笑的。
敏兒對於他而言終究是求而不得的存在,他得不到敏兒的心,卻固執地將敏兒居住過的宮殿空置,倒也算是一番癡情了。
如今進了新人,也隻將新人安排到承乾宮的偏殿,便可窺得崇元帝內心一絲端倪。
玉琢麵上笑著,指節卻不自覺地緊縮,心裏的恨意始終不能消退——恨崇元帝將阮敏困鎖深宮,若非當年…如何會叫他們有情人相愛難相見。
畫裏的阮敏仿佛活了過來,玉琢看得失了神,思緒不覺飄回了二十年前。
那時阮敏入得東宮,是當時還是太子的崇元帝寵幸的東宮姬妾,隻是任由崇元帝想方設法討阮敏歡心,阮敏依舊是不對他展開笑顏。
崇元帝不到她寢宮煩擾她的時候,她要麽閉門不出,到了晚上也時常坐在窗台對月到明。
那時還是承宣帝在位的時候,蜀王積極籠絡朝臣對太子薑尚發動攻勢,給當時的崇元帝製造了不少的麻煩。
也因此,崇元帝忙著裏裏外外應付蜀王,去往太子府後院的時間自然便少了。於是這便給了阮敏、玉琢這一對苦苦相思的有情人摘折紅杏的機會。
應憐屐齒印蒼苔,扣柴扉久不開,承宣三年的七月初七,長期鴻雁傳書偷敘衷情的兩人,總算壓製不住思念,在仆役掩護之下,於法嚴寺中短暫相見。
薑尚忙於朝事,對於阮敏突然對佛法起了興趣不加留意,也使得玉琢和阮敏一而再再而三有機會相見。
這樣的情形一直持續到了承宣三年的十月,太子府裏突然傳出阮敏有孕的消息,崇元帝高興之餘,也拘束了阮敏讓她好好養胎,不允她再隨意出門子了。
時光如水,承宣四年七月,一聲啼哭降臨在太子府的上空,東宮姬妾阮氏生下一個女兒,宮中承宣帝聞訊隻“嗯”了一聲,崇元帝雖然也不甚滿意,但也因為是愛妃所出,因而也有笑臉。
這個出生在承宣四年的女嬰便是後來的明華。
崇元帝也是稀罕過明華一陣的,那時他膝下兒女還不多,除了太子,就隻有一兒一女。
往後一些,晉王薑憲出生奪去了崇元帝的注意力,崇元帝來阮敏寢宮的次數便少了,阮敏為自己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卻為女兒憂心忡忡起來。
隨著明華逐漸撐開五官,依稀可看得出她不但理所當然與崇元帝全然不相像,就連與自己這個母親長得也是迥然不同。
她開始盯著繈褓裏女兒一看就是一整日,越發肯定孩子的容貌是隨了父親。
這可如何是好?一個與“父”母雙方皆不相像的孩子,太容易引起有心之饒疑心了。在皇室這樣的地方,又是何其危險?
阮敏愁、思交織,積鬱成疾,在崇元帝登基之後不多久便支應不住,急速病逝。臨去前,也隻來得及托付日常信重的仆役代為看護明華。
明華在深宮之中獨自一人艱難地成長,崇元帝不管不問,玉琢卻自恨一牆之隔父女不能相見相認,還是在明華稍大一些已知事的時候,玉琢思慮再三,才隱秘地遣了暗人將她身世告知。
往事曆曆在目,玉琢回過神來,驟然驚覺色竟已微亮,原來他忘了時辰,在桌案之前已站了一夜了。
案上的蠟燭已經將近燒到磷,燭火忽明忽滅。玉琢再看了畫像一眼,心口一窒,將畫卷了起來,走去暗室,心翼翼疊放到磷下一堆整齊碼放紙卷的箱子裏,扣上重鎖。
他腿腳冰冷透底,卻渾然不覺,喚醒仆役命他休假一日好好歇息,自行若無其事地回了正房,躺到了沉睡未醒的鄭氏身邊。
鄭氏覺察動靜,睡眼迷蒙著半醒了來,咕噥道:“老爺?”
玉琢輕聲按住她翻動身子的動作,道:“你不必動,我起夜上淨房,再睡會,且還早。”
鄭氏不疑有他,稍微蠕動了身子,不一會便又不動彈了。
床帳之中,玉琢無聲地長歎出一口氣來。
看著同床共枕了近二十年的妻子此刻靜靜地躺在身邊淺眠著,眼角不覺有了一絲褶皺,玉琢心有愧疚,見她衾被略有滑落,他捏著手幫她將被子提了提。
鄭氏錦瑟芳齡嫁入玉家,敬長輩,事舅姑,主持庶務,更是生兒育女,相夫教子。是當之無愧的玉氏宗婦。
她什麽都好,也對他掏心挖肺,盡心照顧,唯獨一點不好——他不喜歡。
他心裏有人,被迫娶妻,因而隻能對鄭氏薄情寡義,甚至對她所生的子女也無所謂人父之責。
夜深人靜之時,玉琢亦常對這般的自己厭惡之極,卻不願摒棄年少時的一顆真心,寧可做一個負心薄幸的自私自利之人。
鄭氏睡了又有一陣,外邊的光已全亮了。晨起出了金光閃耀的太陽,將雪氣未盡的玉家宅邸照了個暖意融融。鄭氏睜了已睡足的雙眼,神清氣爽地翻身坐了起來,自覺身體發了汗睡足了覺已好了許多。見著丈夫還在酣睡,便不攪擾,偷摸著下了榻,特意去了外間更衣洗漱。
玉琢一晝夜未歇,本想稍作假寐,不成想一時不防當真睡了過去,且還睡得深沉,就連幾個兒女早膳時分過來問安都沒得起來。
鄭氏不由起了疑心,叫人去問近身服侍的。去的人去了半晌,回來回話,前一日跟在老爺身邊的那幾個,全被放了休假,回了各家去探親訪友了。
回話的退了下去,鄭氏不明真相,等到了午膳叫他不醒,隻得試著以手平推喚醒他。
玉琢皺著眉頭悠悠轉醒,見是鄭氏,才舒展開。鄭氏看他不悅,趕忙與他解釋,是已到了午時了。
玉琢低啞了嗓音徐徐安撫她:“勞煩夫齲心了。”
鄭氏親自服侍著玉琢簡單洗漱了,又走了出去傳命,叫廚子把廚灶上溫熱著的飯菜趕緊端來。
幾道菜端了上來,鄭氏又陪在一旁,親自盛了一碗魚香肉絲粥:“老爺未用早膳,貿然吃用,於胃不好,且先嚐一嚐這粥,暖胃呢。”
玉琢接了過來致了謝,才取了湯匙送粥到嘴裏。
鄭氏一如往常地自動略過丈夫的“客氣禮貌”,微笑著去了裏間收拾產業賬目。
鄭氏一走開,飯桌上便空蕩無人話了。玉琢埋了頭專心用飯,心中暗自遺憾正睡酣夢恬的時候居然被人叫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