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尋人
仲夏,午時三刻。
京都城,十三街,曲水池旁。
一紫衣道士,手拿著拂塵,端坐在一棵枝葉如蓋,綠蔭幕地的老槐樹下,白色的槐花一串一串,夏風一吹,便如雪花般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或落在那道士的肩膀上,或落在那道士的發冠上。
一刻以後,曲水池水麵波紋蕩起,漣漪陣陣,吐環流珠,一個身著鵝黃色衣裙的女子從水麵破水而出,透濕的衣服襯得該女子的身材更加的婀娜,水滴從秀發間成股流下。
紫衣道士雙眼輕啟,輕歎了一口氣,說道“洛瀟瀟,你到底是在找景王殿下的人,還是在找景王殿下的屍體啊,這曲水池的湖底怕都快被你摸遍了吧。”
我順手拿起池邊的衣袍裹在身上,一邊清理身上的積水,一邊望著滿身愧花的紫智說道“京兆府尹在查訪景王失蹤那夜的情況的時候,十三街有一婦人夜間哺乳而起,下床關窗時正好瞧見,一藍衣劍客在曲水池邊持劍與數名黑衣人纏鬥,就在黑衣倒地的時候,曲水池裏冒出了一個數人高的黑影將藍衣劍客拖入水中,從那以後景王便失蹤了,我想看看這曲水池底到底有什麽貓膩。”
紫智站了起來,揮動拂塵到另一側,說道“太子薨逝,太子妃殉情,國主將太孫過繼到景王膝下,很明顯是想立景王為太子。現如今,景王已失蹤將近一年,禁衛軍、京都府尹都快把整個京都城翻個底朝天了,周邊的州縣也挨家挨戶的搜查,據說連青樓妓館都不放過,一日三遍的搜,依舊是毫無線索。”
我眼望他一眼,說道“一道士,說起青樓妓館也不避諱。”
紫智撇了撇嘴,“一丫頭,一天三趟的往水池裏跳,也不怕感冒。”
我一邊向前走,準備打道回府,背對著紫智說道,“你若真關心我,你就替我下去瞧瞧。”
“我,我可以找人替你。”
“是你自己不會泅水吧。”
一陣涼風吹過槐花如雪花般卷起。
紫智橫握著拂塵,站在老槐樹下低下頭,咕喃道“我會學會的。”
自京都府尹查出了這件事後,民間便傳出了流言,說曲水池裏出現了水怪,身形如猴,體形碩大,生性殘忍,吞人蝕骨,現盤踞在曲水池底,隨時取人性命。現如今周邊百姓洗衣取水都繞到京都十一街的太塘湖去了,這裏反而是一片蕭索,到也方便我白日裏前來查探。
誠如紫智所言,三個多月的時間九十多日一千零八十多個時辰,我到底是在等一個風塵仆仆、笑容滿麵的歸人還是在等一具冷冰冰的屍體。
我不相信,國主也不相信。
其實我們都在等待良人歸來。
關鍵是到底是誰擄走了歐陽景,我可不相信怪力亂神之說。
一路思考,一路步行至景王府,此時紫智稱觀中還有事物需要處理,便自行回道館。其實我每次出門也沒特意通知他,但是他總說他是二殿下的至交好友,不能讓我有所損傷,所以每次我一到曲水池邊,紫智就不知從什麽地方冒了出來。他的家人都是死於水患,所以在他心中流水是最無情的。若是我有事,他雖不會泅水,但是好歹也是個照應。
烈日高懸,蟬鳴陣陣。
景王府前院,一十歲左右的少年,頭戴冠帽,身穿一身素色錦衣,青帶束腰,立在炎炎烈日之下,汗液成股從臉頰流下,身體卻一動不動,待我步入府內,便見少年斂衿為禮,道“母親,回來了。”
我看了看日頭,已過午時,再看了看府內的丫鬟小廝,麵麵相覷。看來府中的人也沒辦法勸得了這個小皇孫。
看著他這樣,我總覺得自己好像是個做錯事的孩子,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頭發,假裝端出為人母的姿態對著歐陽克說道“是克兒啊,母親都說了多少次了,讓你不必等我,自行吃飯休息即可。夏日裏日頭正盛,你這樣衣冠齊整地立在日頭下,中暑了可怎麽好?”
看著他少年老成的樣子,再看著他一臉稚嫩的樣子,再看著他被日頭曬得通紅的樣子,一時之間我也不知道應該如何是好。其實我真的不知道怎麽和孩子相處,也不懂得如何教養孩子,國主也太高估我了,白送了我這麽大個兒子讓我好好教導,我不知道我是應該感謝國主還是應該怨恨國主。
克兒一邊給我遞上汗襟,一邊說道“母親每日出門尋找父親甚是辛苦,克兒怎麽能獨自一人在王府休息。夏日炎熱,請母親入內院更衣,克兒在廳堂準備了午膳,等母親一同用膳。”
我回頭看了一個孩子一眼,十一二歲的年紀卻顯得如此老成持重,也不知道對於他來說是一件好事還是一件壞事。等我回到了內室,才發現溫水和換洗的衣服已經準備妥當。哎,說到底現在在府裏大多數時候都是克兒在照顧我,看來我應該去給國主謝恩的。
浴池內溫水氤氳,熱氣蒸騰,我頓時思緒萬千。
太子太子妃葬禮之後月餘,國主便遣人封了太子府,歐陽烈既沒有問我的想法,估計也沒有去問太孫的意見,便將歐陽克送入景王府中,交由我教養。
其實我並不是一個慈祥仁愛的的人,府中突然多了一個孩子,晨昏定省,讀書習字,常常讓我覺得好不自在。我對這個孩子說的最多的話就是,吃了嗎?餓了嗎?
好在歐陽克本身也算成熟穩重、聰明懂事,讀書習武皆不需要我操心,相處下來也算的上是母慈子孝,一片祥和。
一日,夜裏悶熱異常,我在房內輾轉難眠,便披一蓮青披風,坐在景王府裏的未央池邊看著湖水映著星河,漫遊思緒。
“母親,是在思慮父親嗎?”
突然身後傳來一個稚嫩的聲音,我回頭一看,歐陽克悄無聲息地站在了我的身後,一臉擔憂的看著我,也不知這句話到底是說給我聽的,還是他想說給他母親聽的,心中一陣心疼。
說到底,他的親生父親,生身母親,雖然不是直接死於歐陽景手中,終歸還是因為歐陽景德名太盛,擁護者太多,太子太子妃終日惴惴不安,故而走入歧途。這筆糊塗賬也不知在這個未加冠禮的孩子心中應該如何盤算。
看見他衣衫整齊的站在星光之下,我兀自說道“克兒,你恨你二皇叔嗎?”
歐陽克看著我不說話,沉默了良久,抬起頭,問道“母親,皇爺爺會立二皇叔為太子嗎?”
我看著歐陽克滿是星光的眼睛,麵對他這樣一個問題,我也隻能本能地回答道,“我不知道。”
本來以為隻是閑聊,但是歐陽克再次說了一句話,讓我皺緊了眉頭,“他們都說皇爺爺會立六皇叔為太子。”
我瞪大眼睛看著他,點點的螢蟲從草叢裏飛了起來,螢光照射在歐陽克稚嫩而堅忍的臉上,這時候我才細看,歐陽克的臉上隱隱約約有些許傷痕。看來今日他今日休假後第一次去宮學,便與人起了爭執。
現在在這個皇城,除了我和景王,再也沒有人可以護佑他了。太子太孫這個名號,在如今這個形勢中,顯得如此可笑突兀。
對於這些我心中多多少少也是懂得一些的,戰場的爭鬥刀刀見血,而人心的戰場刀刀割心。我看著歐陽克抿緊著的雙唇,想來他是不會對我說今天發生了什麽,皇族後裔身體裏頭都流著嬌傲的血,更何況他在此之前都是萬千寵愛於一身的皇太孫。
我輕歎了一口氣,裝作若無其事地對著歐陽克說道,“明日,我去和國主說一聲,讓他準你在府中學習,我替你另選一個太傅。”
“真的嗎?”畢竟還是十多歲的孩子,聽到我願意護佑他,臉上立馬出現了一絲喜悅之色。
宮中的勢利之徒確實多了些,宮學的太傅也各有各地立場,現在太子薨逝,景王失蹤,這樣一個由太子府過繼到景王府的孩子,再到宮學去讀書,估計也學不到什麽。
看來我說中了歐陽克的心思,現在臉上也稍微露出了一點點笑容,良久以後,歐陽克一邊偷偷地看著我一邊對著我說道,“母親,克兒覺得紫智叔叔挺好的,前幾日他來府中,偶爾幫我指點功課,相處之下,我覺得紫智叔叔挺好。”
這孩子,什麽眼光,畢竟是生在皇城,見的人還是太少了。
我摸了摸克兒的頭,對著他說道“我還是給你再尋一個更正經的師傅吧!”
“紫智叔叔對母親做了什麽不正經的事情嗎?”歐陽克瞪大他無辜的雙眼問道。
額。
童言無忌。
“那倒沒有。克兒不要誤會。”我說道。
“可是,克兒還是認為紫智叔叔挺好的,他學問淵博,去的地方又多,引經據典,看待問題總是有不一樣的見解,比那些隻在皇城裏讀書學士們好多了。”
看著歐陽克一臉期待的樣子,看來越是沒正經的人越是會哄孩子開心。
“好吧,明日我去給國主說說看。”
“謝謝母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