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母憑子貴
景王府的世子安穆今年剛滿六歲,皮相隨了他的美人娘親李氏,氣候漸漸轉暖,他穿了件薄錦褂子,粉團子似的,甚是惹人喜愛。奶娘領著他在花園裏曬暖,遠遠望見杜美人,心中想起王妃娘娘的交待,正想抱起世子離開,而安穆已經歡喜地叫了起來,“姐姐,姐姐,快過來陪我玩!”
孩子性愛美,他無法理解大人們之間的恩怨,隻覺得杜美人生得漂亮,話有意思,遠勝過那群一板一眼的侍女們,心裏很願意親近她。
平日裏杜美人也樂意討好他,今卻多少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勉強笑了幾句,便讓奶娘抱著安穆回去,“起風了,莫要讓世子凍到了。”
奶娘應下了,心中卻在想,這賤蹄子快要臨盆了,最近都乖乖躲在屋裏安胎,今也不知是有什麽要緊事,居然慌裏慌張地跑出去……
北巷裏的朱雀街素來繁華,街道兩旁商販的叫喊聲此起彼伏,一頂青色軟轎在人流中緩緩前行,忽然轎子顛簸了一下,裏麵立刻傳來怒罵的聲音,“沒吃飽飯嗎?你們這是想要顛死我?”
轎夫連連謝罪,是旁邊商販盆中的魚猛地跳了出來,這才驚擾貴人。轎中人怒氣仍是不減,她探出半邊臉來,端是烏發雪膚,明豔不可方物。女子又劈頭蓋臉地罵了轎夫們一頓,旁邊看熱鬧的人都嘖嘖稱奇,覺得這娘子如此貌美,誰知言語如此惡毒刻薄,竟像個市井潑婦。
轎中的正是杜美人,她本來還欲再罵,可無意中低頭瞥見了地上的那條魚,魚的尾鰭已經讓人爛了,但尚未死透,在地上一動一動的。她忽然感到惡心欲吐,將簾子放了下來,不再話了。
那人昔日最是挑剔,一要換幾身衣服,見不得一點塵土,杜美人冷冷地想,沒想到事過境遷,他這次重返帝都,竟選了個如此肮髒噪雜的地方與她相見。
趙家藥鋪的旗子有些年頭了,上麵的字跡黯淡不清,對聯倒是臘月裏新掛的,上麵寫著“仁風店售韓康藥,濟世家傳仲景書。”
有人站在藥鋪前,微微仰起頭,正在端詳這幅對聯。杜美人下了轎,隔街看到人影重疊中那個瘦瘦高高的背影,她本是躊躇滿誌來的,因為她從一個丫鬟走到今日不容易,著實值得她自滿自傲。但不知為什麽,就這麽遙遙一望,她在別人麵前的那點得意突然煙消雲散了,隻剩下點莫名的怯態。
“你們在這裏等著,我進去要幅安胎的藥”,杜美人敷衍地吩咐著轎夫,心裏則在想,今日應該穿那件紅披風的,能遮掩住她的大腹便便,還襯得氣色好看。
那人還在打量藥鋪的對聯,杜美人走到他身後不遠處,幾個金跳脫沉甸甸的,她下意識地想要搖一搖手腕,但腕上的重量提醒了她,她早已不是當年的姑娘了。
“公子……”她張開嘴,想要喊一句,一時間卻發不出聲音來,隻是愣愣地站在原地發呆。
藥鋪前方的人聽聞動靜,轉過身來,這是個白淨俊俏的年輕夥子,見到杜美人,客氣地詢問,“您是莫愁姑娘吧?”
杜美人恍惚了片刻,隨即點點頭,年輕人聞言喜道,“公子正在裏麵等您,姑娘請隨人一同進去。”
趙家藥鋪外麵看著不起眼,裏麵則別有洞。這是個兩進的院落,正廳中擺了一排黑漆木藥櫃,幾名藥師正在看房抓藥。年輕夥領著杜美人徑自穿堂而過,他停在一麵屏風前,恭敬地,“公子,莫愁姑娘來了。”
杜美人覺得身子在微微地發顫,她曾經無數次幻想過這樣的場麵,叫當初那個狠心的少年見見她得勢時的樣子,可真的即將見麵了,竟隱約有些惶恐。
我是以為公子您死了,才想另尋出路的……她幾乎想這樣脫口而出地解釋了。
而迎接她的卻是個沙啞的女聲,“是莫愁嗎?”屏風後走出一位年輕女子,長裙曳地,頭發鬆鬆散散地挽了個髻,臉上略有病容。
杜美人愣了一下,她以為那人是單獨約她見麵,沒想到居然還帶著自己的妻子。
女子望著杜美人,一時情緒似是難以自抑,眼眶微微泛紅了,見對方身懷六甲,連忙招呼杜美人坐下來,“這麽多年未見,沒想到你都快要當娘了。”
杜美人沒有回答女子的話,事實上,她現在腦子亂糟糟的,無數強烈頑固的情緒不要命般地往她的心裏擠,讓她的眼睛隻能死死地盯著隨後從屏風後出來的人。
他長高了,氣色儼然也好了一些,不再像當年那般病懨懨的,這些年他在外麵,應該是吃了不少苦吧……
“公子……”她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那些字眼好像是自個兒竄出來的,根本不受她控製,“奴婢……見過公子。”
杜美人站在一旁,眼睜睜見那人先是責怪了自己的妻子,怨她不該在問診的半途中跑出來,然後他終於正麵看了她一眼,笑道。
“杜貴人,好久不見了。”
與少年時代動輒暴怒的李二公子相比,他現在顯得沉穩而溫和,仿佛歲月攜帶著那尖銳的戾氣一去不返。杜美人甚至隱隱覺得,真正的李重進早已在六年前死去,如今在她麵前的,不過是個有七八分形似的陌生人。
她認為李重進是應該恨她的,這個人一直都是自私的,吝嗇付出一丁點情意,卻希望身邊人能夠全心全意地待他,他可以漫不經心地將她們姐妹送人,不過如果是她們自己主動爬到別人的床上,他便視為是一種背叛。
但與她預想之中的情景完全不一樣,時隔多年的重逢並沒有劍拔弩張,對方輕描淡寫地推開壓在她心頭冰冷暴虐的陰影,從容地走到了她的麵前。
“公子今日約我出來,恐怕不是為了敘舊吧?”杜美人很難形容自己此時微妙的心情,她的惶恐和怯意突然間不見了,語氣同時冷淡下來。
她突然意識到,當年主宰自己命運的少年並非無所不能,而她也已經今非昔比了。
“太宗皇帝的生母文敬皇後是掖庭罪婦,因貌美聰慧,承上恩寵,生下了清河長公主和太宗皇帝,從此寵冠後宮,無人能匹。霍國公後來能夠沉冤得雪,也幸虧生了這麽個好女兒”,年輕的公子答非所問,先徐徐講了一段舊事,他語氣玩味,感慨道,“時人皆,霍家有男不如女,美人一笑定乾坤。”
“杜貴人,依你所見,文敬皇後之所以能長寵不衰,恩及族人,是因為聖祖皇帝格外眷愛她嗎?”
“不單單是,”女子不自禁地望向自己的腹部,喃喃道,“文敬皇後一生順遂如意,是因為她的兒子最後當了皇帝。”
郎君永遠愛新婦,李如茵是難得一見的美人,景王依舊寵幸了她,當然,從此以後,景王府中還會有陳美人、王美人、鄧美人……到底,李如茵能依仗的,隻有世子,她的後半生,也隻能寄托在腹中的這個孩子身上。
留意她的目光所及,李重進哂笑起來,唯有這時,當年那個惡毒刻薄的李二公子才突然飄出了半分影子,“難不成貴人以為,自己能把這個孩子平平安安地養大了?”
杜美人臉色微變,知道對方終於到正題了,那日她進寺上香,收到了一封信。她之所以甘冒奇險,在李如茵的眼皮子底下溜出來見昔日舊主,絕非是因為顧念舊情。當年的事情她不明緣由,不過沒關係,她隻用知道李家姐弟鬧到不死不休的地步了,這樣就夠了。
自從她進了王府,李如茵一直隱忍不動,杜美人不會真到以為對方當上王妃就改脾氣了。她是個輕狂的性子,學不會韜光養晦,張揚夠了,有時想想李如茵殘酷的手段也覺得心悸,可下次有了得意的事情,仍是忍不住要顯擺出來。
時間一久,積累的矛盾慢慢多了,李如茵是容不下她的,倒不如她自己先下手為強。
“求公子救我,”杜美人盈盈一拜,她拜得並不真切,膝蓋隻是虛虛曲了一下,幸好對方已經及時地扶住了她。
“貴人笑了,”年輕的公子笑意優雅,他其實生了雙多情繾綣的眼眸,褪去了少年時的陰戾,顧盼間多看人一眼,都似繁花陷落的溫柔,“是你在助我。”
大夫號了半脈,遲遲不吭聲,屠春臉上開始還有期盼之情,漸漸的,便也平靜了下來。
大夫是李重進身邊的舊人,醫術高超,昔日曾將斷了一條胳膊的竇朝雲從鬼門關前拉了回來,他既然不話,恐怕是束手無策了。
“這些年在吳郡,尋了許多名醫,都沒法子”,她苦笑道,“隻怪我那時少不更事,吃藥壞了身子。”
大夫聞言神色一緩,明白這位夫人是在給自己台階下,勸慰,“夫人不必心焦,您與公子都正值盛年,子嗣之事不急在一時。”
屠春笑了笑,笑意中多少有些牽強。李重進謝過大夫,然後將她扶了起來,見妻子神色黯然,笑著哄她,“你真是急性子,想要孩子,就非得馬上生出來。”
大夫聽見了,心中感慨,覺得世間禍福相倚,實難分辨。公子遭難逃亡,想必定是嚐遍了苦滋味,磨礪了性情,這次回來,倒似是換了個人,非但涵養大增,人也體貼不少。換成往日,哪能出這般寬慰人心的話。
李重進扶著妻子上了馬車,突然,“我有東西落下了,春兒,你先等一會兒。”
屠春點點頭,她掀開簾子,靜靜望著前方的背影,這些年來李重進的變化不可謂不大,他越來越朝著世人心目中完美無瑕的方向努力,彬彬有禮,溫文爾雅,連衛瑛都有次私下對她,“終是你眼力好,我沒想到,這子居然還真能成了氣候。”
衛瑛能這樣,算是個很高的評價了,屠春則悵然若失,作為朝夕相處的枕邊人,她本能地察覺出某種異樣,但出來,連自己都覺得奇怪。
她曾經無數次希冀她的夫君能成長為一個磊落溫柔的男人,現在願望幾乎要實現了,卻沒有美夢成真的欣慰。
李重進溫言問大夫,“我夫人的身子,日後是難以有孕了?”
大夫見他去而複返,特意詢問這件事,想必是極為看重,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回答,猶豫了片刻,最後隻能據實以告,“不能毫無希望,隻是很難罷了。”
大夫不便將話死,不過言下之意,頗有為屠春惋惜的意味,而李重進的反應讓他有些吃驚,年輕的公子非但不怎麽失望,儼然竟是很滿意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