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清明時節
上方的佛像寶相莊嚴,婦人跪在蒲團上,虔誠地搖了搖簽筒,然後抽了一支簽,立在旁邊的僧人殷勤地接過來,合掌歡喜道,“恭喜李夫人,是個上上簽。”
自從當年誤信楚姣釀成禍害後,方靜對於這種求神問鬼的事還心有餘悸,然而李家這些年過得委實不太平,見婆母竇氏求到了個吉兆,她心中也覺得歡喜,笑盈盈湊近了看簽上的話。
“秋月掛高台,人從千裏來。金鱗已上鉤,功名一網收。”
僧人解釋,“缺月重明,諸事皆吉,夫人,近日貴府中定有好事。”
竇氏麵有喜色,她長女苦熬了多年,年前終於被景王扶為正妃,繼夫君升任禮部尚書後,長子馬上也要升遷,可不正是應了簽文裏的話,“功名一網收”。婦人正欲捐些功德錢,外麵忽然有人跑來傳報,是景王府的杜美人今日在寺中祈福,聽聞李家的兩位夫人在此,特意過來拜見。
竇氏臉上的笑意微妙地凝住了,方靜性情直率,已經勃然大怒,“這賤婢,居然還有臉過來!”
這位杜美人是臨霜院中的奴婢,六年前,李二公子夫婦在南郊別莊遊玩時,意外葬身火海,竇氏傷心幼子早逝,便將臨霜院的門鎖住了,院中的奴婢一部分打發出府,一部分則分到其他院中做些雜務。
杜美人貌美年少,是李重進當年養在身邊的寵婢,可惜李家的男主人清正寡欲,對美色意興闌珊,李大公子有悍妻在旁,平日裏從不對其他女子假以辭色。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丫頭的一生再不會太大的轉機,隻能在寂寞庭院中空守著綺年玉貌。而她是個不安分的主,趁著景王到李府宴飲的機會,想法子爬上床,居然就此攀上了高枝。這件事出來不光彩,景王愛惜名聲,事後尋了個理由,將她偷偷接到王府中,一開始也沒打算給她正經名分,誰知她運氣極好,幾番雲雨之後有了身孕,王府中的下人們如今像模像樣地尊稱她一聲“杜美人”,恐怕生了孩子之後,還真能撈個主子的位置。
春日的細雨綿綿柔柔,雨絲輕薄如霧,肉眼幾不可見,但將庭院中的花木洗得綠意蔥蔥,雙十年華的美人滿頭珠翠,通身珠光寶氣,最引人注目的是手腕上的數個金鑲玉跳脫,看上去沉甸甸的,仿佛快要將那白皙的玉腕壓折了。尋常女子怕是壓不住這一身穿戴,要顯得俗豔,而這位杜美人容貌穠麗,神情間卻有一股孩童般的真,映襯著璀璨的珠玉光華,有種相得益彰的美。
她腹部高高凸起,顯然有孕數月了,見了竇氏與方靜,先作勢要行禮,忽又停住了,掩唇吃吃笑道,“夫人,奴婢現在身子不方便,您就免了禮數吧。”
寒暄了幾句後,杜美人就告辭了,看她得意洋洋的模樣,拜見是假的,不過是想來舊主麵前耀武揚威罷了。
方靜依稀記得這賤婢在李府中時纖瘦如柳,腰肢盈盈不堪一握,如今當了貴人,又懷了身孕,儼然豐腴了不少,別有一番嫵媚風流的嬌態。她平生最厭惡這種妖裏妖氣的女人,待杜美人走後,向竇氏惱怒道,“娘幹嘛要攔著我,讓我好好收拾這賤人一頓,替大姐出氣。”
“一個沒見識的丫頭罷了,出身又低,礙不了事”,竇氏心平氣和地勸,“莫愁現在懷有身孕,我們與她計較,傳了出去,別人定會是你姐姐容不下她。”
莫愁是杜美人昔日的名字,她得寵之後,忌諱自己的出身,便將主子曾經賜的名字舍棄了。竇氏不知是忽略了,還是有意如此,依舊略帶輕蔑地這般喚她。
婦人看了長媳一眼,言語間似乎另有深意,“再了,為妻當賢,你大姐是景王正妃,理應以子嗣起見,替王爺廣納美人。”
方靜嫁到李家六七年了,膝下尚無所出,她懷疑婆母這番話是在敲打自己,可下一刻竇氏馬上就親親熱熱地拉住她,主動聊起別的話題來。
寺廟中種了幾株木棉,如今正值花時,幾場春風春雨後,濃紅的落花鋪在地上,方靜未出閣前,從來不曾有過傷春的心思,這些年,卻越發增了些許感傷的惆悵。
見到那花好端端地長在枝頭上,一陣風吹過,無端落下了,她忽然想起早逝的弟媳來,心中不免黯然,對竇氏,“清明快到了,我今年身子好多了,想親自到二弟和春兒妹妹的墳上拜祭。”
竇氏愣了一下,隨即握住長媳的手,麵上儼然也多了點淒苦,歎道,“好孩子,難為你有心了。”
草是一種很奇怪的植物,無人栽種,也不見人養護,仿佛生養,又自生自滅。它生在別處,能昂揚出澎湃的生機,唯有鄰近墓碑時,像是汲取了白骨黑血中的哀情,哪怕綿延了漫滿地,一株株卻都顯得孤冷嶙峋,悲涼分明。
那墓碑孤零零地立在荒野之中,石碑上的兩排碑文並列,字跡蒼勁厚重,是時任禮部尚書的李嘉行親手題寫。
方靜一直以為公爹對叔子不甚喜愛,但入土立碑的那,公爹獨自立在墳前站了一夜,他從前對世事有種漫不經心的敷衍,從此之後,甚至都有些厭世了,將全副身心撲在公務上,幾年內猛地蒼老了許多。
李重進夫婦的墳墓立在南郊,按理,他們本應葬到太平村中的李氏祖墳中,然而竇氏當時撫棺慟哭,對前來探望的親家,“屠大哥對李家恩重如山,他將女兒托付給我們,卻叫這不肖子連累了性命,可憐下父母心,這喪子之痛叫我們承受就夠了,實在不敢通知春兒的家人。”
方剛事後私下對女兒,老年喪子,是人間至痛,你婆母悲痛之餘,還能將喪事料理得井井有條,為親家考慮周全,是個仁厚之人,方家能與李家聯姻,也算是幸事。
他感念李家知恩圖報的德行,從此對女婿越發器重,幾乎當成了親生兒子一般栽培。李照熙近年來官運亨通,一半要歸功他姐姐,另外的功勞全在老丈人身上。
燒過了紙錢,方靜親手將瓜果香燭擺好,她本來想笑著對泉下的二弟弟媳報喜,這一年來家中平安順遂,興許是有他們保佑,但剛了幾句,聲音便哽咽了。
李照熙體貼地替妻子擦了擦眼淚,他們曾經差點要成了一對怨偶,幸虧李大公子忍功出眾,又及時從丈人一家得了好處,他心心念念的表妹自從舅舅死後,就變得有些神經質了,不僅拒絕與他私下見麵,還主動要求住到廟裏清修。李大公子權衡利弊,不得不與妻子成了恩愛眷侶。
“靜兒,”他低聲勸道,“娘在旁邊,你莫要哭了,待會兒她也要傷心了。”
方靜聞言勉強收住眼淚,她向竇氏望去,發現婆母果然神色悲戚,心中暗暗後悔,覺得是自己一時失態,惹得婆母傷心了。
色終於暗了下來,雨水綿綿地下得惱人,一鉤新月死氣沉沉地凝在空中,被洗出了濕黏黏的水白色。
守墓的人正準備進屋休息,忽然看見一輛馬車停在不遠處,這個李家雇的守墓人忍不住好奇,他在這鳥不拉屎的鬼地方呆了六年了,要不是貪圖李大人給的報酬豐厚,差點要幹不下去了,李家人白裏已經來過了,還有什麽人,會半夜三更地跑過來?
他擔心馬車是走錯路了,高聲提醒道,“前麵是墳地,莫要走偏了。”
馬車中走下了一個人,走近了看,守墓人才發現這是個極為俊美的年輕公子。他當初見到李大人的時候,以為那是神仙人物,李大公子雖也是翩翩俊才,若論風度氣質,卻遜於其父不少,更像是俗世中人。當然,起討人喜歡的程度,李照熙見人先要笑三分,卻要勝過父親許多了。
守墓人膽子本是很大的,不然也不會被雇來守墓,可馬車上的這位公子走到近處,月光幽幽映照在來人眉目上,竟叫他無端有些畏懼。
“我是李尚書的遠方親戚,途徑帝都,想要為他早死的兒子上支香”,那位年輕公子開口問道,“不知可否方便?”
他語氣很柔和,聽上去是個好脾氣的人,但聲音太過冷冽了,像是一柄冷硬的利器,叫人生不出拒絕的勇氣。
守墓人猶豫了片刻,指了指石碑的方向,“墳墓就在那裏,公子但去無妨。”
公子是要上香,而到了墳前,隻是以手輕撫墓碑,許久不語。然後他俯下身,撚起地上冷卻的香灰。
守墓人陪在一旁,覺得背後涼颼颼的,他形容不出來心中那種詭異的感覺,這位公子望墓碑的神情,根本沒有尋常悼念者應有的悵然懷念,而是一種近乎冷酷的審視,更確切地,就像是屋子的主人,在苛刻地打量著他自己的居所。
“嗬,佳兒佳媳……”他聽見公子輕笑了一聲,的正是李大人悼文中的頭一句。
月冷星稀,涼風幽咽,公子上了馬車,順手扔下了一個錦囊,“勞煩你多年照看了。”
直到馬車漸漸看不到蹤跡,一身冷汗的守墓人才後知後覺地打開了錦囊,發現裏麵金燦燦的,居然全是金葉子。
李二公子少年驕狂,揮霍無度,據他當年在南郊別莊中醉飲享樂,半夜失火,他與裏麵的人都沒來得及逃出來,下葬時的屍首燒得黑漆漆的,辨不出麵目。
守墓人愣愣地站在原地,心裏回味著那句“多年照看”,越想越覺得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