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同舟異夢
少年約莫十六七歲的年齡,可能還要更一些,在船上曬了個把月,沒能讓他如願變得粗糙幾分,他五官的輪廓冷硬,眉與眼則無端蓄了盈滿月色的碧水,不言不笑的時候叫人凜然生畏,一旦臉色微霽,又顯得爛漫而稚氣。
日頭懸在半空,明晃晃地刺人眼睛,其餘的船工在山南海北地胡侃,偶爾問他一兩句話,“兄弟,聽你老家在吳郡,哪個地方的?”
他下意識地遲疑了一下,因為平日裏寡言少語,這點猶豫並沒有讓人起疑,“丹陽。”
船工們隨口談了幾句丹陽的風土人情,便將話題帶過去了。這是一艘經常南下行商的貨船,船主名叫趙,是個滿臉橫肉的黑胖漢子,在帝都臨出發前,遇上想要搭船回鄉探親的少年一家,本來有人見他們形跡可疑,暗中提醒了船主幾句,但這漢子一揮手,大咧咧地讓人上來了。
不過話過來,看船主這一身匪氣,擔心的應該是少年一行人,然而當時雨下得暴烈,他們興許也是走投無路了,千恩萬謝地上了船。
剛撈上的鯉魚,清蒸熟了,屠春又細心把魚刺剔幹淨了,她在後艙的灶上幫傭,遇到好吃的,總要額外留上一份。
李重進的胃不好,他本就是個病秧子,心事還重,一慪氣便開始變著法子折騰自個兒,眼下雖沒有了任性的資本,可身子也絲毫不見爭氣,上船的頭幾吐得昏地暗,後來總算不暈船了,依舊沒胃口,每頓飯吃得貓兒似的,快要讓屠春心疼壞了。
她對李重進的感情深厚而微妙,不能全無保留地依賴他,偏偏又不吝於付出,衛瑛受不住她這種老媽子的做派,,“他就是被他姐姐慣壞了,一點是非好歹都不分,你還要接著慣他。”
屠春不善與人爭辯,聞言隻是羞訕,默不作聲地躲到一旁補衣服。她往昔以為女人身份尊貴,脾氣自然是極雍容溫和的,沒想到衛瑛刻薄起來也是真刻薄,整奚落李重進的話,有時連屠春都聽不過去,而少年如今卻似有了非同尋常的涵養,幾乎不怎麽與衛瑛鬥氣。
李重進的吃相端正而秀氣,他胃口不好,一碗魚肉吃了半,總算是勉強咽下了。少年的側臉映在夕陽融融的餘輝中,他最近不見得瘦,可神色顯得沉靜,望上去有些鬱鬱寡歡。
“我沒有姐姐,”他把碗放下,淡淡地掃了衛瑛一眼,最後這樣。
錦川在吳郡的最北邊,渭水的支流一路洶湧澎湃,經行此處時突然湍流和緩,猶如疾馳的野馬被韁繩勒住了脖子,開始巻裹著三月暮的春光徐徐前行。
船主迎風立在甲班上,笑言道,“兄弟,聽你老家在丹陽,我看你像是好人家出身的公子哥,不知祖上是丹陽的哪家大戶?”
相處多日,李重進知道這漢子粗中有細,言語間看似隨意,恐怕是存了試探之心,他遠眺岸邊連綿如霧氣的花海,,“我娘親姓謝。”
衛瑛的話十之八九都做不得準,但如此生死關頭,她還是一心要逃到吳郡去,或許那裏真的有她的故人。
“謝家可是丹陽的大姓”,船主感慨了一句,不再多問了。他對李重進頗有好感,認為這少年氣度不凡,是個值得相交的人物。事實上,李二公子但凡將他那股目無下塵的傲慢收斂起來,還是很有幾分叫人見之心喜的賦。
屠春如今針線上的本事突飛猛進,她補好了衣服,起身捶捶腰,船上陰冷潮濕,她背上的傷口遲遲不見痊愈,總是隱隱泛著痛。
“娘娘,”屠春是閑不下來的人,手上的活幹完了,就忙著收拾床鋪,隨口問道,“已經到吳郡了,咱們什麽時候下船?”
遲遲聽不見衛瑛回答,屠春還以為女人正在思慮,而衛瑛沉默了許久,這樣反問道,“聽你當初嫁給李重進,並不是自己願意的。你兄長曾經求我,要讓我把你救出來,如今你有了脫身的機會,為何還要一直守著他?”
“這子涼薄歹毒,絕非善類,”女人語氣中有微微的憐憫,“你是個好姑娘,應該早為自己做打算。”
渭河的水麵波光粼粼,金碧輝煌的鳳至樓漸行漸遠,一躍而下的少女沉在江底,她的長發猶如黛色的水藻,眼睛還沒有閉上,幽怨地望過來……
屠春從噩夢中驚醒,她下意識地去抓身邊人的手,然後才驟然驚覺身側空無一物。聽到動靜,披衣坐在桌邊的李重進慌忙走了過來,他神色更為惶惶,像是被妻子夢中的囈語嚇到了。
“怎麽還不睡?”屠春努力平複自己的心情,柔聲問。她對李重進一直很好,近來更有了溺愛的趨勢,將少年捧在手心裏心翼翼地伺候,唯恐他在連番打擊下一蹶不振。
李重進的眸色偏淺,興許是隨了他那個未曾謀麵的娘親,專注凝視人的時候總似噙著水汽,他先是沉默地抱住屠春,許久之後悶悶地開了口,“我會對你好的。”
屠春感覺到他這次的擁抱很輕,不像以前那種幾乎要把人嵌入骨頭般的用力,她不明白李重進半夜裏又發了哪門子的神經,卻很能體諒對方的患得患失。
她本來就是一無所有,再世為人,本算是上的庇佑,她無所謂失去李家少夫人的地位,更不稀罕陰影重重中的富貴。
但是李重進不一樣,這些東西是他與生俱來的,至少他曾經自以為是這樣。少年的驕橫仰仗他的家世而羽翼鮮豔,失去屬於李家二公子的一切,他就像是河蚌被剝去了硬殼,隻剩下一團孱弱的軟肉在烈日曝曬。
“時辰晚了,”屠春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少年的後背,她心裏湧出了憐惜的柔情,覺得自己成了對方唯一的家人與慰藉,理應將別人虧欠他的關懷一並還給他,“趕快睡吧。”
她沒有注意到,將頭埋在她頸間的少年神情漠然,嘴上雖然應承得很好,眼眸中卻隱隱有怨毒之意。
白裏他走到門外,正欲叩門,突然聽到那老女人又在絮絮叨叨地挑撥離間,她時常他的壞話,李重進懶得與她計較,倒並不是因為曾經陷害過衛瑛而感到愧疚,純粹隻是做樣子給屠春看罷了。
李重進在門外站了許久,玩味地聽著自己的罪孽滔,起初心裏還覺得可笑,漸漸的,卻是笑不出來了。
衛瑛問,“你是想為那個丫鬟報仇嗎……其實不必靠他的。”
女人後麵又了什麽,他已經聽不見了,屋裏傳來一聲細細柔柔的“嗯”,那嗓音如此熟悉,隻用一個字,就快要把他的心掠空了。
過了錦川,吳郡三十六城猶如被打開的畫軸,沿著湍流和緩的水路鋪陳開來。到達丹陽的前夜,月色美得驚人,那些清亮的光流淌到水中,上與人間都橫起了星河。
“謝兄從來沒對我過他的故鄉,我是從他口音中猜出來的”,衛瑛倚在窗邊,她臉上的老態已經很重了,失去了來之不易的權力與地位,對女人而言,像是失去了維係青春的靈藥,但這一刻,她的臉頰上突然泛起少女般的紅暈,喃喃道,“我們有十幾年沒見麵了。”
這些日子的相處中,屠春聽她提起過幾次那位謝兄,李重進私下對妻子,衛瑛狡詐多變,她的話不足為信。可女人此時的語氣如此恍惚真切,屠春莫名地就信了她。
“能讓娘娘惦記這麽多年的男人,一定是人中之傑吧!”屠春以手托腮,一臉神往地問。
衛瑛與有榮焉地點點頭,“那是自然,謝兄當初對我,世人貴士賤賈,他偏偏要擇良主輔佐,以商賈之身封將拜相,這種胸襟氣魄,豈是李家那子可以比的?”
不知李重進到底是哪裏犯了她的逆鱗,到了這種時候,她也不忘貶低少年一句。
明月清輝,故人故裏,大概是被勾動了深埋多年的情愫,衛瑛難得來了興致,同屠春講了許多她年輕時候的事情。和李家那個疑神疑鬼的混賬不一樣,任她的花亂墜,匪夷所思,屠春都很相信,還時不時插入幾句感慨。
“娘娘,那位謝公子既然有這麽大的誌向,為何會突然要離開帝都?”她問衛瑛,“你難道沒有多問幾句嗎?”
年輕的姑娘,總是太過驕傲,想盡千方百計與他多見一麵,卻不能坦然流露自己的情意,甚至在他不告而別之後,恨恨地嫁給了別人,心想你這人並非良主,我便要讓他登上九五之尊給你看。
可是這種曲折迂回的心思,當年不能告訴那個人,如今更是無法向別人明了。衛瑛咳嗽了幾聲,她捂住心口,悵然道,“他我們會有再見之日的,我怎麽會知道,那夜之後,卻是再也不相見了……”
屠春陪著她歎息了一會兒,忽然間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聲道,“娘娘,你以後別老罵我夫君了,他是有些毛病,但以後會慢慢改好的。”
她的臉微微發紅,因為知道自己這句話得太偏心了,李重進豈止是有毛病,可既然開了口,便厚著臉皮了下去,“他現在年齡還,等再過幾年,沒準也會像那位謝公子一樣,生出些大誌向的。”
衛瑛對她的話嗤之以鼻,正欲反駁,而看見屠春低頭羞怯的模樣,恍然間竟愣住了。
衛姑娘遇到的是弱冠之年的謝公子,那時他風華正茂,足以讓世上最挑剔的女子傾心,而再早之前呢,還是少年的他,身旁是否也有這般無怨無悔的紅顏,溫柔耐性地等待他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