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相濡以沫
遠處的空驟然被白亮的閃電撕裂開,轟隆隆的雷聲過後,原本綿綿柔柔的雨水突兀地暴烈起來。李重進在呼嘯的風聲雨聲中醒來,他眼睛中還殘存有睡夢的迷蒙,本能般地湊到屠春旁邊,但妻子身上的寒意讓他很快清醒過來了。
李重進沉默地將鬥篷遞過來,屠春似乎沒有看見他陰鬱的臉色,她挽住少年的胳膊,溫柔地將頭靠在他肩上,順便將遮風的鬥篷分給對方一半。
“夫君,你餓不餓?”她聲地問他,語氣甜蜜又安恬,在他還是李家養尊處優的二公子時,她就是這樣同他話的,如今他一無所有了,她仍然笑吟吟的,自顧自地下去,“等雨停了,林子裏沒準會有蘑菇,要是能抓隻野雞就好了……”
洞穴的地勢偏低,不多時,灌進來的水已經淹沒了屠春的腳腕,她半曲著身子,背靠在潮濕的岩石上。從她的角度,可以看見少年陰晴不定的側臉,他本來就瘦,似是春日裏的清雪,纖薄如新柳,仿佛連一縷陽光的重量都經不住。
然而一夜之間,他十七年來熟悉的那個世界轟然崩塌,殘垣碎磚砸到他背上,要把他的骨頭壓碎了。屠春擔心少年的心性太過傲慢剛硬,受不了這連番的打擊,於是絮絮柔柔地同他扯一些閑話,想要哄他開心一點。
“我的時候,哥哥經常領我去抓野兔啊野雞的,夫君……”
她的話還未完,便被突如其來的吻打斷了,李重進將她壓到洞穴的壁上,俯身吻上去,他吻得心翼翼的,每一點侵入都像是忐忑的試探,直到對方伸手抱住他的脖子,踮起腳更加纏綿熱切地回應過來……
屠春的身子在微微顫抖,李重進摟住她纖細的腰,感到了冰涼的寒意從她身上一縷縷地浸過來,他生畏寒,喜歡溫暖的事物,可他的愛情並非是想要從旁人身上汲取溫情,而是竭盡所能,把心中所有的溫柔和情意都慷慨相贈。
意是如此的冷酷而溫存,剝奪他一切,逼得他窮途末路,然後不吝嗇給予這最大的慰藉,讓他意識到他與她還擁有著彼此。
他一直對命運有所怨憎,覺得血親的眷顧與世俗的榮耀,一同偏愛了長兄。唯有此刻,相處了十七年的親人露出猙獰的麵目,富貴與權勢離他遠去,他擁抱著這個心軟又善良的姑娘,才終於與命運握手言和,由衷感激它在所有苛待之後的補償。
疾馳的馬蹄聲由遠及近,開始隻是地麵輕微的顫動,等他們從洞穴旁邊經過的時候,洞頂的塵土劇烈地往下抖落。暴雨澆滅了火把,也讓馬上的追兵難以睜目視物,他們環視著四周的動靜,幸好枯草和樹枝將洞口遮掩住了,讓它看起來與周遭無異。
衛瑛屏住呼吸,警惕地觀察著外麵追兵的一舉一動,發現他們沒有下馬仔細搜索的意思,畢竟雨下得實在太大了,饒是李側妃派出的追兵如何精悍,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下,也失去了一寸寸土地找尋的耐性。
與女人相較,她對麵的那對兒女顯然要輕鬆許多。屠春凍得發白的臉上浮現了些許嫣紅,她靠在李重進懷裏,聽著他漸漸平緩下來的心跳,這時候才後知後覺地感到了害羞,她臉皮薄,怕景王妃嫌她出身貧寒,不及大家閨秀那般矜持自重,於是目光遊離不定的,不敢去看衛瑛的臉色。
外麵大雨傾盆,電閃雷鳴的,襯得山洞中寂靜又空曠,景王妃將狐裘抱在懷中,卻沒有從中感受到絲毫的暖意,她想,如果這時候追兵衝進來,這兩個家夥倒是可以做一對亡命鴛鴦,不像自己,死都要死成個孤家寡人。
她當了將近二十年的王妃,讓景王對她多年忍讓敬重,叫那些英氣又聰明的少年圍著她巴結討好,權力真是個迷人的好東西,她從不後悔一生為它奔波勞累,隻是看見了別人的相偎相依,忽然間感受到了近乎荒謬的寂寞。
馬蹄聲在風雨中消隱不見了,李重進吻吻屠春的額頭,問她,“我們現在冒雨逃出去,春兒,好不好?”
“現在出去,一旦被發現,隻能束手就擒”,不等屠春回答,女人提前開了口,她語氣還算平和,言辭間卻隱隱有些嘲諷之意,“二公子,你可別自作聰明,拖著這丫頭一起去死。”
自從李重進拿出另一支金釵後,衛瑛就看他不順眼了,這種微妙難言的遷怒讓她心浮氣躁,仿佛一場迢遙的閨中好夢做了許多年,猛然被人推醒後,發現那年渭水邊盈盈月色,早灘化成了李府中幽深惡臭的井水。
策馬而去的人永不回頭,前約舊物不見日地埋葬,原來心心念念期待重逢的人,從始至終,隻有她一個。
李重進冷笑了一聲,沒有同景王妃解釋的意思,屠春暗中推了推他,她好脾氣地勸著這兩個人,努力地想讓他們別這麽針鋒相對,靜下心來好好商量。
少年根本就不想廢話,屠春看了他一眼,他才不情不願地開了口,“他們剛走,短時間內不會回頭,沿著他們馬蹄的痕跡跟出去。”
“趁著暴雨雷鳴,他們視物不清,又聽不出動靜,這是最好的機會了。”李重進沉聲道。
衛瑛正欲反駁,突然她似是想到了什麽,難得地沉默了下來,李重進望著她,冷冷地,“你也想到了吧?這不僅是最好的機會,也是唯一的機會了。”
“李如茵知道我們躲在林子裏,以她的脾氣,再找不到人,等雨停了”,少年語氣淡然,“她就會放火燒林了。”
積蓄了整個冬的雨水從空中傾瀉下來,與地之間掛上了洶湧的水幕,然而灌木叢中幹癟的倒刺與枝幹,並沒有因為充沛的雨水變得柔軟,屠春屈身在灌木間潛行,裸露在外的肌膚被刮出密密麻麻的血口子,傷口來不及流血,便被暴雨衝刷得發白。但奇異的是,她這個時候不覺得冷了,一股暈眩的熱氣包裹著她,驅使她本能地向前邁步。
她聽見身後時斷時續的咳嗽聲,屠春回過頭,發現衛瑛捂住心口,眉頭蹙起,似乎正在承受某種難言的痛楚。屠春伸出手,攙扶住了快要走不動的女人,她身材嬌,手卻出奇地有力氣,幾乎是拖著衛瑛向前走。
“你不怕我拖累你們”,景王妃劇烈地咳嗽了幾聲,輕笑道,“你這樣子,走不快的。”
屠春飛快地看了她一眼,好像感覺她這句話得莫名其妙的,答非所問地安撫道,“娘娘,再忍一忍,馬上就能逃出去了。”
衛瑛不再話了,她將身子靠到屠春肩上,順從地任由這個丫頭拽著她往前走。時間在雷電的交擊中變得分外漫長,不知道走了多久,前方終於若隱若現地露出了林子的邊緣,李重進生性謹慎,囑咐屠春留在後麵,自己先試探著走了出去,見四周唯有狂亂的雨聲,才讓屠春跟過來。
三人來不及交談,倉促地挑了條崎嶇的山路,一路向渭水邊奔去,李重進心疼妻子,迫不得已之下,隻能自己背著衛瑛走。
他心中鬱悶之極,沒想到平生第一次背人,居然是為了這個死對頭,然而等到衛瑛趴到他背上時,少年卻忍不住一驚,覺得女人實在瘦的有些嚇人了,好像隻剩下皮囊包裹著幾塊骨頭。
渭水是都城中最大的水域,它繞城而流,與四方江水相接。三人狼狽不堪地趕到渭水邊,雨下得太大了,他們在岸邊等了許久,才等到了一隻船。
屠春取下耳環,交給船家當做船資,船家是個枯瘦的老頭,見他們這幾人衣著華貴,相貌不凡,不免好奇地多看了幾眼,為難地,“現在江上風浪太大了,貴人想要渡江,不如等到雨稍一點。”
李重進此時又恢複了少年公子的做派,他皺起眉,道,“我再加兩倍的價錢,麻煩老人家您走一趟。”
這一隻耳環價值不菲,要不然老頭也不會冒著風雨同他們攀談,聽見對方許以重利,他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抵不住誘惑,讓三人上了船。
這是一艘漁船,船艙狹腥臭,不過對於渾身濕透的屠春等人來,無異於溫暖的堂。
老頭披著蓑衣,在外麵喊道,“貴人,你們要去哪裏?”
李重進一時語塞,他隻知道這帝都眼下是不能留了,可大地大,卻不曉得應該前去何方,衛瑛倦倦地開了口,“老人家,你盡管向南走,見到渡口,我們就下船。”
“我們去吳郡,”她簡短地了一句後,便靠在船艙的角落裏閉目養神了。
李重進心中不快,屠春拉了拉他的衣袖,低聲道,“娘娘多半有她的考慮,夫君要是不想去,不如咱們勸勸,去塞北找我大哥吧。”
李重進想起屠午臨走時鐵青的臉,當即搖了搖頭,他歎了口氣,心想去吳郡就去吳郡,先出去避避風頭,反正南下水運便利,距離帝都也不過是月餘的水程。
他見艙內有火爐,讓屠春把濕透了的外衣脫下來烤烤,免得生了寒,屠春剛剛脫了一半衣服,少年的臉色卻赫然變了,他看見妻子貼身衣物上一團團被雨水泡淡了的血跡,像是森然噬咬她身軀的紅花。
“我就奇怪呢,怎麽會有點疼,原來是傷口裂開了”,見他神色難看,屠春反倒輕描淡寫地,她取下另一隻耳環,塞到少年手心裏。
“好了,好了”,她溫柔地抱住李重進,笑嘻嘻地安慰他,“眼下還有更發愁的事情,我的二公子,我頭上的釵子跑掉了,現在隻有這兩隻耳環了,還被你一口氣全許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