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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何枝可依

  年輕人摘下了鬥笠,他的下半邊臉俊美無鑄,恰似流傳於春閨間清麗的令,但兩道深刻入骨的傷疤從眼角劃過鼻梁,讓這好夢不過半,便成了可怖的夢魘。


  他將李側妃的信物示出,沉聲道,“娘娘有命,讓我來處理此人。”


  兩名侍衛對視了一眼,這件事關係甚大,他們不敢擅自作主,隻好答道,“衛大人,您稍候片刻,待屬下先去稟告二公子。”


  年輕人點點頭,他不再話了,徑自走了進去。屏風上映出兩個女子綽綽約約的身影,其中一人突然輕輕地歎了口氣,這一聲歎息裏有不盡感慨,將他的心思都吹成了惆悵的秋意。


  屠春乍然見到衛重,兩人皆是一驚,前者是被嚇到了,後者卻是萬萬沒有想到,當初險些死在自己箭下的女子,居然又好端端地出現在他眼前了。


  當初隻是在王府中的匆匆一麵,屠春已經記不得衛重了,她聽見年輕人在門口的話,於是上前幾步,有意擋到景王妃的麵前。


  衛瑛心中一動,她本來不太看得起這屠戶出身的丫頭,覺得屠春唯唯諾諾的,全無半分風骨。然而世情如霜,人心詭譎,曾經發誓對她忠心不貳的人,輕易就調轉了刀刃對準她,倒是這麽一個傻丫頭,至今還相信李重進誑人的承諾,眼巴巴地想要保護她。


  “我捫心自問,這些年未曾虧待過你”,景王妃倦倦地抬起眸,平靜地望著眼前的故人,“如今要殺要剮都隨便你,別為難無關的人。”


  屠春正想話,突然覺得脖頸處一寒,冰涼的匕首停在她白皙的肌膚上。衛重沒有看被自己劫持住的女子,他一言不發地凝視著衛瑛,眸中有癡纏的幽怨。


  這情絲纏纏繞繞許多匝,像是快要悶死在繭中的蛹,他不甘心被世俗身份之類的絲網束縛,非要破繭成有毒的蛾子,奮不顧身地赴一場火。


  時至今日,她終於鄭重其事地看了他一眼,她如今望著他,眼睛中流露出無數複雜難言的情緒,似震驚,似無奈,似荒唐,似譏諷……但無論如何,那深邃的瞳孔深處全部倒映著他的影子,全部是他,也隻有他。


  侍衛剛下樓,迎麵遇見一群人簇擁中的李二公子,還沒聽完下屬畢恭畢敬的稟告,少年便勃然大怒,“大姐這是什麽意思?”


  怒意之外,李重進心中更生出了三分驚懼與寒涼。這些年來,他們姐弟聯手做了不少見不得光的事,李如茵素來對他信賴有加,從未出現過半途再派人來橫插一手的事情。


  他大概能猜出大姐將衛重留在身邊的心思,一個自恃風華絕代的女人,總是熱衷於征服男人的遊戲,尤其是昔日宿敵的裙下之臣。但衛重的身份畢竟特殊,大姐寧可讓這樣的一個人過來接手,也不肯交給他全權處理,難道是覺察到了什麽異樣?

  李二公子性情乖張,眾人見他惱怒,皆不敢出聲相勸,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怒氣衝衝地上了樓,推門而入。


  侍衛們暗暗叫苦,唯恐這祖宗和側妃娘娘派來的人起了衝突,連累到他們的身上。然而李重進推開門後,腳步微微頓了一下,隨即便將門反手關上了。


  衛重站在門後,年輕人手上的匕首寒光凜冽,正抵著屠春的脖頸上,他做了個無聲的口型,示意李重進不許聲張。


  等到李二公子再出來的時候,全然似換了副態度,他吩咐侍衛們在後門外備好馬車,然後笑道,“衛兄,在下親自送你一程。”


  言下之意,居然是默認讓衛重帶走了景王妃了,以他錙銖必較的脾氣,這算是個難得的讓步。


  少年這句話的時候,瞳孔微微地收縮,他語氣中有洋溢的笑意,而背對著眾人的臉上卻盡是一片冰冷的森然。


  槐花她們三個人躲在一樓大廳的角落裏,戰戰兢兢地縮成一團。回首這半年的光陰,對她們而言,猶如場突如其來的噩夢。屠春對身邊的丫鬟素來親善,平時舍不得使喚她們,將這幾個丫頭寵得嬌憨而金貴,整笑笑嘻嘻,無憂無慮的。


  但上一次李重進震怒之下,就沒有那麽多憐香惜玉的情懷了,他對妻子狠不下心來,便遷怒到無辜的下人身上,將她們攆到郊外的別莊去,存心想讓她們自生自滅,免得礙了他的眼。


  丫頭們吃足了苦頭,如今好不容易回到主子的身邊,見到李二公子,仿佛是稚鼠見了惡貓,嚇得連話都不敢了。李重進昨夜領了一群陌生人回來,不耐煩地讓她們到樓下候著。槐花等人當即便乖乖地出了屋,她們一夜未眠,眼下隻能相互依偎著打氣,祈求二公子大發慈悲,莫要再生出將她們賣到青樓的心思了。


  “那不是張穆哥麽?”正當她們又累又怕的時候,其中一個丫鬟突然驚詫地伸出手,指著前方不遠處的人。


  張穆的腿傷還沒有好利索,走路一瘸一拐的,他為人和善風趣,當初又是一路將這幾個丫頭帶到帝都來的。槐花她們害怕李二公子,對張穆卻頗為親近,不禁激動地迎了上去。


  她們圍著張穆,像幾個麻雀似的,嘰嘰喳喳的。張穆一如既往的語氣溫和,卻沒有了往日的耐性,他像是有什麽要緊事,急切地問道,“二公子人呢,少夫人是不是也在這裏?”


  一個丫鬟指了指樓上,槐花自告奮勇地,“張穆哥哥,我帶你上去吧!”


  張穆不置可否,槐花就認為他同意了,丫頭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麵,時不時回頭上兩句話,她偷偷打量著年輕男人俊朗的側臉,,一顆心猶如浮滿綠萍的春水,微微蕩起了漣漪。她剛到情竇初開的年齡,平生不懂相思,才害了相思,便將幾縷情意盡數係到身邊這個和藹可親的大哥哥身上,想盡千方百計與他多些交集。


  馬車已經備好了,侍衛們奉命守在後門外,二公子吩咐了,他有要事要同側妃娘娘派來的衛大人商議,讓他們心謹慎點,莫要讓閑雜人等隨便出入。


  衛瑛率先上了馬車,她咳嗽了幾聲,苦笑道,“屠姑娘,這次多謝你了。”


  屠春搖搖頭,她將聲音壓得很低,與其是給景王妃聽的,更像是在自語呢喃,“是王妃冤枉我家夫君了,他根本沒有想要害您的意思。”


  景王妃心想,要不是怕衛重會傷到你,李重進那兔崽子怎麽會見風轉舵,還義正言辭地什麽他本來就想救我,隻是苦於找不到機會罷了……但如此刻薄的言語,在這種逃命的關頭,卻是不適宜對屠春了。


  待景王妃放下車簾後,年輕人依舊沒有鬆開頂住屠春後心的匕首,他望著麵前的少年,態度還算客氣,但眼眸中卻浮現出冰冷的威脅之意,“二公子,咱們就此別過,相助之恩,日後再報了。”


  李重進反而上前了幾步,他刻意不去看衛重手上鋒銳的匕首,笑吟吟地,“衛兄,如果你不過來,我也會放走王妃娘娘的,你何必這麽提防我?”


  李二公子表麵上看起來風度翩翩,談笑風生的,實則急怒交加,氣得幾乎要吐了血。少年本來還生怕是大姐發現了自己的異動,沒想到衛重這個人神經兮兮的,當時明明是他主動找到他們姐弟,幫忙陷害景王妃的,現在又偷了大姐的信物,甘冒奇險過來救衛瑛,實在讓人摸不到頭腦。


  衛重對少年的話無動於衷,他催促屠春上了馬車,然後沉默著將匕首遞給了景王妃,“二公子放心,”他告訴李重進,“等我們脫險後,自然會放了尊夫人。”


  侍衛們遠遠望見這一幕,他們見屠春相貌嬌美,還以為她是二公子養在謝樓中的美人,如今慷慨地贈給了衛大人,心中紛紛在想,傳聞二公子出手寬綽,果然是真的。


  李重進的臉色已經有些變了,他正欲話,突然聽到丫頭歡喜地的聲音。槐花領著張穆到樓上轉了一圈,好不容易才在後門裏看見了李二公子一行人,當即便興奮地喊道,“二公子,姑娘,張穆哥哥過來找你們了!”


  李重進愣了一下,張穆腿腳不便利,所以他隻交待他把昔日宋家的那位老仆人安置妥當了,並沒有安排其餘的事情,張穆行事素來謹慎,為何會突然尋到這裏來?

  這時他聽見妻子莫名地問了一句,“是你讓張穆過來的?”


  少年遲疑地搖搖頭,“我隻是讓他去安置宋家的……”


  話還沒完,他臉色便有些變了,李重進是何等敏感多疑的人,轉念之間,已經感覺出隱隱的異樣了。但屠春的反應遠比他快得多,當即從馬車中探出半個身子來,向李重進伸出手來。


  “跟我走,”屠春性情溫柔,這一刻的聲音卻是前所未有的嚴厲,“張穆多半有問題。”


  在方才那電光石火的一瞬間,屠春想了起來,上一世,李二公子身邊的人來來去去,唯有一個張穆陪伴了他人生最後的六年,可等李重進死後,她便再也沒有見過這位臨霜院裏的忠仆了。


  她終於明白自己在初見張穆時心中微妙的感覺了,她那時候畏懼李重進孤僻乖張的脾氣,隻顧著感慨年輕男人的隱忍與包容,卻忽略了這其中的許多詭異之處,張穆消失的時機實在是太蹊蹺了,在為李二公子守靈的當夜,他便不見影蹤了。


  他的忠誠,仿佛隻是為了耐心地等待李重進的死亡。


  李重進將信將疑地,卻沒有上車的意思,短短的刹那功夫,少年腦海中已經浮現了無數念頭,他相信屠春不會害他,但是隨衛瑛這麽一逃,日後可是有嘴都不清楚了。他一生在意的人寥寥無幾,因為在這方麵有種優柔寡斷的多情,雖然身世的謎雲籠罩在他心頭,讓他無法坦然麵對相處了十來年的親人,可在少年的內心深處,卻沒有真的生出與李家一刀兩斷的果敢,甚至他還尚殘存有真的幻想,希冀這不過是場誤會,之前那些陰暗的念頭,是他自己杞人憂了。


  在他還猶豫不決的時候,屠春已經等不及了,她手上驟然用力,想要直接將李重進拽上來,少年擔心她背上的傷勢,終於還是沒有掙脫,任屠春一把將他拽了上去。


  李重進還未站穩,前麵的馬昂首嘶鳴了幾聲,開始向前跑了,原來是衛重見情況不對,顧不上與他們撕扯,當機立斷地坐上車夫的位置,決心先領著景王妃逃命。屠春背上的舊傷未愈,她一用力,後背又開始火辣辣地發痛。但她此時哪裏管得了其他,焦急地回過頭去,看著方才槐花發出慘叫的方向。


  一直沉默不語的衛瑛突然厲聲道,“衛重,快走!”


  張穆是李重進一手提拔上來的親信。李二公子寡情涼薄,兼之喜怒無常,因此下人們對他生不出什麽真摯的忠心,他對他們的信任也著實有限。這些年來他身邊的人來來去去,唯有一個張穆留了下去,忍受著他時不時的暴躁與遷怒,從無怨言。時間久了,他便勉強將張穆當成了半個自己人,不但將手裏不少生意交給年輕人打理,一些隱蔽的事情也沒有瞞著對方。


  李重進自認為對張穆不薄,他一生得到的情誼很少,看起來對此不屑一顧,其實但凡能留住一點人與人之間的溫存,總是如獲至珍。


  李二公子比衛瑛更早看到張穆手中的劍,但他一時居然不出話來,像是有一灘死血凝固在嗓子裏,堵得他暈地旋。他不吝以最大的惡意揣摩別人的心思,卻又承受不住真的背叛與舍棄,那一點微薄的真心,他給出得那麽不容易,多番試探,遲遲疑疑,而拿到的人,居然就這麽棄若敝履。


  幾百個日子的相處一抹而淨,李重進已經完全想明白了,他剛開了如意坊沒多久,就在機緣巧合下遇到了張穆,多半是大姐信不過他,專門安排了個眼線在他身邊盯著。他把宋家的老仆交給張穆安置,無異於將自己對身世的懷疑直接告訴了大姐。


  槐花隱隱覺得情況不對,她還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麽,隻聽見身後熟悉的聲音喚了一句,“槐花。”


  丫頭回過頭,剛喊道“張穆哥哥”,劇痛讓她的聲音戛然而止,她水汪汪的眼睛中還凝著不解與委屈。年輕人拔出了在女孩子身上貫胸而過的長劍,他沒有再看一眼腳下瀕死的槐花,冰冷地注視著漸行漸遠的馬車,下令道,“追上去,不留活口!”


  張穆話音未落,突然覺得腿上一陣痛楚,那隻剩下一口氣的丫頭聽到他的話後,像是回光返照的狼崽子,猛地咬上了他的右腿,年輕人吃痛,連踹了槐花幾腳,才掙脫開了。他再抬起頭,不過是片刻功夫,馬車已經快看不見蹤影了。


  原先跟在李重進身邊的侍衛們亂作一團,有人驚呼道,“二公子還在車裏!”


  這人話音未落,一頂軟轎不知何時停到了謝樓外,轎旁站了數十名全副甲胄的兵士,他們神色肅穆,猶如黑雲壓城,山雨欲來。


  “我二弟昨夜已經沒了,”軟轎中響起了一個微微沙啞的女聲,猶如摻混著血腥氣的罌粟花,“車中人都是那賤人的黨羽,無論用什麽法子,都要一並殺了!”


  侍衛們心中皆是一驚,麵上卻不敢露出端倪,他們跪下領命,“謹遵娘娘吩咐。”


  衛重心急如焚,不停地揮鞭抽馬,他剛剛解決過一波追上來的人馬,駕車的手被鮮血染紅了,他沒有想到李如茵居然如此喪心病狂,眾目睽睽之下都敢讓人追殺他們,由此可見,這位李側妃當真是氣瘋了。


  馬車後時不時響起女人沉著冷靜的聲音,指揮他不停地變換道路,向南郊的方向駛去。


  衛重急躁的心情漸漸平複下來,他想他什麽都不害怕了,他用他無望的相思和怨毒,將這個雲端之上的女人拽入深淵裏,如今再奮不顧身地一躍而下,祈求的不就是這樣的結果嗎?


  他九歲就跟在她的身邊,從了她的姓氏,學習她喜歡的一切,像個泥偶一般,任她捏出自己喜歡的模樣,可縱然是踩在腳下卑賤的泥土,依舊有不可言的憧憬與願望……生則相依為命,死則屍骨不離,無論是生是死,這一次,就好好地看他一眼吧,猶如這一刻才真正地認識他一般,不帶有任何旁人的影子……


  屠春將李重進摟在懷裏,她臉上有未幹的淚痕,顯得眼睛幽幽深深的,卻顯出了非同尋常的鎮定,柔聲安撫著整個身子都在微微顫抖的少年。


  “沒事的,”前麵的馬狂奔在顛簸不平的道路上,車廂搖晃得讓人暈眩欲嘔,她強忍住背上的痛楚,輕輕道,“別怕,我在這裏。”


  李重進想要控製住自己的情緒,但是壓抑了十來年的脆弱與無助忽然在生死的邊緣洶湧而來,在孩童的時候,他便活得暮色沉沉,老氣橫秋,而那並不意味著他比其餘人成熟,隻是無人擁抱的孩子,總要自己跌跌撞撞地學著長大。


  發現他並非是竇氏親生兒子的時候,他心中雖然難受,卻還不似這般茫然與絕望,他孝順竇氏,但也為婦人對兄長的偏愛心存芥蒂,其實李如茵才是整個李家與他最親近的人,隻有這個大姐會跑到他的臨霜院中,笑嘻嘻地同他話。


  他嘴上嫌棄姐姐的貪婪,還是一次又一次地為她收拾著爛攤子,甚至直到今日,他都沒有想過要壞大姐的好事,沒有真正地想要與她作對過。


  而這個他叫了這麽多年姐姐的女人,僅僅因為他找到家中宅子的舊主,就想要他的命了!


  她連一句解釋的餘地都不給他,頃刻間就翻臉無情,擅自斬斷了他們之間所有的牽連,如此輕易的反目成仇,好似他們本就是仇讎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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