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狡兔三窟
李二公子在屠春麵前,向來文過飾非。他將俏臉發白的妻子摟在懷裏,在她耳邊低聲安撫解釋了一番,隻自己要幫衛瑛的緣由,至於景王妃為何會落到今日的境地,卻是閉口不提。
屠春緊張地抓住李重進的手,她沒有那麽多曲折迂回的心思,隻是唯恐他在景王府這攤子爛事的泥潭中越陷越深,最後反而將自己折了進去。
“你要放走王妃娘娘嗎”,她瞥了一眼桌前死而複生的女人,聲地問,“那你回去怎麽交待?”
衛瑛興許是餓極了,對著桌上的一盤糕點狼吞虎咽的,甚至噎得咳嗽了幾聲,她連頭都沒有抬,似乎對這兩人口中討論的事情毫不在意。
四名侍衛守在門外,其餘幾人藏身在相鄰的房間中。二公子先前吩咐過了,夜裏人多嘴雜,等到黎明時分,四下裏都清淨了,再開始搜查。
門吱呀一聲開了,守門的侍衛本能地將手扶到刀柄處,見到出來的人時,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二公子。”
狐裘的皮毛厚實茂密,壓得少年似一株懨懨的瘦柳,他淡淡地吩咐道,“時候差不多了,留下兩個守在這裏,剩下的人跟著我,到後花園去。”
衛瑛的頭發許久沒有洗過了,亂糟糟地黏成一縷一縷的,指甲裏也髒兮兮的,她不以為意,直接拿著糕點往嘴裏送。
突然一杯清茶放到了桌上,她抬起頭,看見那姓屠的丫頭遞過來一個手帕,靦腆地,“外麵有人看守,不方便讓丫鬟打水進來,王妃娘娘您不要見怪。”
衛瑛接過手帕,慢慢地將手擦了擦,自從她落難後,別人輕賤她,她也識時務地任人輕賤。直至這時,她看起來才有點像是那個雍容高貴的景王妃了,眼波流轉間叫人敬而生畏。
“你這丫頭……身上的傷好了些麽?”女人似乎一時不知該什麽好,沉默了許久,歎道,“你居然不恨我?”
“已經沒大礙了”,屠春連忙回答,若她心中不怨恨景王妃,那自然是假的,可平心而論,李家姐弟屢次挑釁在先,王妃對李重進下狠手,也是無可厚非的事情。何況此一時非彼一時,衛瑛如果真的和李重進的生母有舊,那麽也算是她的長輩,屠春真心實意地,“娘娘,這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夫君他年少輕狂,以前也做過對不起您的事,等他把您救出去後,您大人不記人過,別和他計較了。”
衛瑛盯著屠春看了一會兒,確定這丫頭不是在同她開玩笑,不禁啞然失笑,“李重進心狠手辣,怎麽娶了你這麽個實心眼的姑娘?”
屠春心中不快,李二公子固然不是什麽良善之徒,但到底還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人,景王妃口裏的那四個字得太重了,活似在罵人一樣。
衛瑛是何等剔透聰穎的人物,見屠春臉色,便能將她心思摸得八九不離十的,“我可沒冤枉他”,念在這贈帕之恩上,女人好心地多了幾句,“你還記得他上次受傷的事嗎?”
屠春當然記得,她臉頰微紅,當初倘若不是李重進借著受傷的由頭住進主屋,沒準他們今日還在分房而居呢……但她那縷繾綣溫柔的情絲,很快就被衛瑛森然的話扯斷了。
“刺殺他的女孩,後來赤身裸體地死在東街鬧市裏”,女人幽幽地,“李二公子應該查過了,他心裏清楚,這本就該是他的報應。”
“李家姐弟倆最得意的兩樣生意,一個是號稱集齊下美色的鳳至樓,打著渭水船菜的名頭,實際是個專供權貴享用的淫窟,另一個,就是東街的如意坊了。”
“這個女孩的爹好賭,平日裏閑著沒事,總喜歡賭上兩把,好在他還算有分寸,往裏麵扔的銀錢不多,輸贏的,一直沒出過大亂子的。有一,他聽東街開了個新賭坊,便想過去試試手氣,誰知剛玩了幾把,就把口袋裏的銀子都輸光了,他正想要走,這時有個少年公子讓人叫住他,可以借錢給他翻本。”
景王妃的語氣很平淡,可能在她的眼裏,世上悲慘的事情多了,沒有值得她格外動容的地方。
“這一次他又輸了,公子問他家中有什麽人,他有兩個女兒,公子一個女兒抵五十兩銀子,問他還賭不賭了……”
“後來的事情你可以猜到了,如意坊的人押著這個倒黴的男人回家,將他的大女兒帶走了,送到了鳳至樓上。當夜裏,姑娘趁人不備,從船上跳下去,死在了渭水裏。”
“男人去替女兒收屍的時候,無意中撞見了賭坊裏的公子,這才發現公子就是如意坊與鳳至樓的老板。他過去想要與那人拚命,結果被公子身邊的打手揍了一頓。回到家中,他又氣又悔,吐了幾血,死了。”
衛瑛輕描淡寫地將故事講完了,然後她問屠春,“如果你是這家的女兒,你會恨借錢給自己爹爹的李家二公子嗎?”
雖然早已猜到那名少年公子就是李重進,但聽到景王妃親口出來,屠春依舊如墜冰窟,渾身冷冰冰的,像是快要窒息了一般,她後退了幾步,恍惚地搖了搖頭,“這其中或許是有誤會,夫君他脾氣雖然不好,可不至於……”
後麵的話,屠春卻是自己不下去了。她忽然想了起來,當初他們在渭水上遊玩,船家曾無意中起鳳至樓上菜肴口味清淡,惹得李二公子麵色不快,現在想想,李重進嗜愛清甜素淨的吃食,那鳳至樓上的菜肴,仿佛是為了他量身打造一般。
遊蕩在渭水上的鳳至樓曾與他們錯肩而過,當她仰起頭,癡癡地讚歎這座水中樓閣的輝煌華麗時,站在她身旁一言不發的李重進在想些什麽,那時他是不是在心中哂笑,因為她的懵懂與無知……
女人憐憫地望著她,“傻丫頭,原來他什麽都沒對你過。難道你從來沒有想過,他的確聰明,可如果不是仗著他姐姐的權勢,倒騰些傷害理的門道,這世上哪有那麽多來錢如流水的生意,讓他這般揮霍無度的?”
屠春心情慘淡黯然,但她是知道輕重的人,當著景王妃的麵,到底還是控製了自己的情緒,勉強笑了笑,“這些事情日後再提。當務之急,是先將王妃您救出去。”
女人苦笑了起來,“你這丫頭,我了半,你怎麽還沒看明白李重進的為人!”
“他根本不信我,更不會救我,”衛瑛喃喃道,“如果我沒猜錯,等他回來,第一件事就是要殺了我滅口。”
景王妃緩緩起了身,她環顧四周,平庸的麵容上突然有了些奇異的光輝,猶如倦鳥歸林,跋涉半世的旅人踏上了自己的歸途,“謝林春裏銷君骨,芙蓉帳中死英豪,我衛瑛能死在這種風流之地,倒也算快活。”
到這裏時,女人心中也隱約有微微的悵然,她一生崢嶸,座下賓客如雲,這翻雲覆雨二十年,眼見輔佐的帝業可成,卻被寸縷癡念連累至斯,臨死前能吐露心聲的,竟隻有眼前這個腦子不靈光的丫頭。而一直努力保持平靜的屠春,此時身子卻猛地一震,不可思議地望著她,“娘娘,你剛才了什麽?”
衛瑛以為她不信自己的枕邊人居然如此歹毒,正欲解釋,但屠春臉色煞白,仿似站不穩一般,她扶住了牆壁,顫聲問的是另一件事情,“謝林春裏銷君骨,芙蓉帳中死英豪……您為何要這句話?”
那是一個臘月的晚上,氣候依稀和現在差不多,霜冷月清,喧嘩的人聲將她從睡夢中驚醒。那一世,跟著她來到帝都的丫頭改名叫做素錦,急匆匆地從外頭進來,悄聲告訴她,“二公子沒了。”
李二公子少年風流,行事荒唐。他身子骨本就不好,一夜連禦數女,還嫌床笫之歡不夠縱情,用了些助興的藥,結果把自己折騰死在美人榻上,鬧得滿城風雨。有次李照熙從外麵回來,猶在悶悶不樂,“今日聽見同僚們在竊竊私語,什麽謝林春裏銷君骨,芙蓉帳中死英豪,準是在二弟的事。”
屠春感覺心跳快得嚇人,她聽見女人的聲音,忽近忽遠的,和前世李大公子的話語交疊在一處。
“這裏的老鴇姓謝,年輕時是花街名盛一時的美人,後來她建了這座謝樓,門口的對聯就是這兩句話,”衛瑛笑道,“你是閨中女子,自然沒聽過。”
十餘個人在後花園中折騰了一番,無功而返。侍衛們臉色多少都有些灰敗,李重進倒是出奇的淡定,他知道身後這群人中有大姐的眼線,刻意過來做了副樣子給她看。
“二公子,咱們連根毛都沒找到,回去怎麽向娘娘交差,不如再逼逼那女人?”有人低聲提議著。
“大姐那邊,我自會向她清楚”,少年神色冷肅,吩咐道,“夜長夢多,還是早些把她解決了,大家都省心。”
他特意多囑咐了一句,“把她的嘴堵住,一路上胡言亂語的,聽得人心裏煩。”
黎明時分的花街,靜寂得猶如春睡未醒的海棠,噠噠的馬蹄聲在蒙蒙的霧氣中由遠而近,謝樓外的打手看見有人下了馬,那是個身材挺拔高大的年輕人,他頭戴鬥笠,垂首不語,隻能看見下半邊臉。
守在房間門口的兩名侍衛認出來人的身份,又見到李側妃的信物,連忙開了門,恭敬地,“衛大人,人就在裏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