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指鹿為馬
“你娘親姓謝,祖籍吳郡,她呀,最稀罕黏我,每次見了我,歡喜地直叫衛姐姐……”
那個人姓謝,初到帝都,官話得還不太標準。他喚她衛姑娘,神色是矜持疏離的,但語氣裏非要帶上些許與生俱來的柔軟多情,勾出她那縷春心飄飄蕩蕩的,總不肯塵埃注定般落了地。
少年靠在馬車的角落裏,他閉目養神,看似懶洋洋的,實則將女人話中的每一個字都拆開又揉碎了,琢磨得仔細。
衛瑛興致勃勃地講了個荒唐而喜慶的故事,從江南來的富家千金去逛青樓長見識,遇到了女扮男裝的她,一見鍾情後死纏爛打,後來發現了她的女兒身,她們兩人便開開心心地結拜成姐妹……
再後來,有一,那名謝姐突然鬱鬱寡歡起來,是家中出了變故,大概要離開帝都了,於是她取出一對金釵,一人一支,相約日後有緣再見。
待女人將這個故事講完了,“呃,”李重進睜開眼,淡淡地問,“能與王妃你結義金蘭,家母想必定是聰穎過人吧?”
衛瑛聽出他語氣中的嘲諷之意,她以手托腮,一臉真誠地,“你娘親博聞強記,過目不忘,是我平生見過最聰明的人。”
少年冷笑了一聲,再也不想搭理她了。他掀開車簾,車外的侍衛連忙勒住馬,俯身緊張地問,“二公子,是出了什麽事嗎?”
他們此行是奉了側妃娘娘的命令,李如茵心狠手辣,手下人伺候起來絲毫不敢有半分馬虎,連帶對李二公子也畢恭畢敬的,唯恐他跑到自家姐姐那裏告上一狀。
李重進不耐煩地斥道,“退到一邊去,能出什麽事,十來個人,還看不住一個老婆娘?”
侍衛訕訕地退下了,李如茵派出這麽多親信,一方麵是為了看守景王妃,另一方麵也有監視自己弟弟的意思。
李家姐弟多年來合作無間,側妃娘娘不擔心弟弟辦事能力,更不會懷疑他有貳心,隻是熟悉弟弟的秉性,怕李重進見錢眼開,將景王妃口中的那一大筆錢私吞了。
“衛王妃……不,或許我該叫你魏長歌”,放下車簾後,李二公子沉默了片刻,突然,“金釵的事情講完了,你是不是該對我另一件事了?”
“當初可是家母拜托你前去太平村,將竇……接來的?”
他此時對竇氏心情複雜,不曉得應該如何稱呼她,隻好含糊地一筆帶過了。
女人一直笑嘻嘻的,沒個正經樣子,直至聽到他的這句話時,臉色才有了幾分愕然,顯然是沒想到對方能道破自己的另一個身份。
衛瑛本能地摸了摸下顎,隨即放下手來,眼睛中流露出了懷念的神情,“不錯,那是我們相識之初的事情了。他對我,想找個靠譜的人,去替友人將家眷接來,我恰巧要去北方經商,便自告奮勇了。”
她在北方根本就沒有生意,隻是那腔兜轉迂回的心思,總盼望能與他再牽連上一絲一縷,於是不辭辛勞地跑到北方的山村裏,接走了那一家婦孺稚童,也不經意地為日後的風雲際會留下了伏筆。
李重進想起那張被自己燒掉的婚約,他目光幽深,猶如清冷月光覆滿一潭碧水的倒影,“現在想想,和屠家定下婚約的事,根本不是我爹的意思吧?”
李嘉行多年來始終未曾衣錦還鄉,也沒有同義兄一家聯係,心裏根本是很抗拒那門親事的。一個身份卑微的兒媳婦,固然不能為李家錦上添花,可也不值得躲避成這般模樣,何況李侍郎對金銀與仕途並無太多的熱衷,本不至於薄情寡義至此。
想來想去,也隻能這樣解釋了,當初李嘉行就是被迫接受這份婚事的,後來逼迫他的人不在了,他心中恨意未消,亦或者仍有顧忌,索性閉口不提了。
衛瑛盡心盡力地敷衍著,好像自己當真有個活潑可愛的妹子,她笑嘻嘻地,“怪隻怪你娘親戲文看多了,隻曉得以身相許這個報恩的法子,沒想到陰差陽錯,居然將親生兒子的一輩子許了出去。”
聽到這裏時,李重進冷硬的神色隱約有了些許的軟化,他聽來聽去,快要對景王妃描繪出來的生母絕望了,認了個不著調的姐姐,嫁了個不中用的男人,還要眼巴巴地去把情敵接來……興許平生隻做了一件靠譜的事,就是替兒子定了門像樣的親事。
衛瑛的目光在少年臉上流連,看似繾綣而溫存,如同注視故人之子,實則苛刻涼薄之極。她不曉得李重進與那人的關係時,還很欣賞他,一旦知道了,反而卻心存芥蒂起來。
枯萎的往事淋上一壺烈酒,轉瞬間變得鮮綠如新,那日她喝得快醉了,托著腮,笑吟吟地問,為何一定要撮合這不般配的因緣?
貧賤者乍然富貴,就被硬按著脖子報恩,還是用一種不情願的方式,隻怕再深的恩義也會漸漸釀出微妙的恨意,日後那屠家的姑娘嫁過去,她固然無辜,卻像是一樁恥辱的印證,日日夜夜提醒著這家人當初的身不得已,處境該有多麽的難堪……
他回答了什麽,給出了怎樣的答案,其實一點都不重要,她隻是想裝出懵懂的模樣,多同他上幾句話。
對了,那他最後是這麽的,他要讓姓李的記住了,虧欠別人的恩情,終究是要償還的……
李重進沉吟了片刻,似是在衡量她辭的真假,然後他撇開往事不提,追究起眼下的事了,“你信口開河,外頭藏有畢生心血,讓我帶你出來取,到時候拿不出像樣的東西來,我怎麽向大姐交待?”
衛瑛見對方轉移了話題,暗暗鬆了口氣,心想自己也就是知道這麽多了,兔崽子要是繼續不依不饒地問下去,隻能真的和他胡扯了。
她一臉滿不在乎,笑嘻嘻地,“你怕什麽,大不了殺了我,死無對證,回去告訴你的好姐姐,我是誆你的。”
李二公子不吭聲了,景王妃的話,正好戳中了他的心事。他沒有對她直言,臨行前,大姐吩咐過他,無論能不能拿到寶物,都不能再留著女人的命了,到時候找個荒山野嶺,殺了人後毀屍滅跡。日後王爺問起來,就衛瑛的黨羽途中把她劫走了。
這女人滿嘴胡言亂語,沒有半句真話,他心中卻著實有些猶豫,如果殺了她,這根線索就會斷了,日後想要知道與生母有關的事,恐怕更是難上加難。
華燈初上,花街中的燈盞像是剛睡醒的花苞兒,開始是零零星星的,後來光裹著馥鬱的脂粉香氣,爛漫肆意地漂浮滿了整個街道。初春的寒意還未過去,撩人的無邊春色已經泛濫翻湧了。
馬車碾壓過一街的醉生夢死,靜悄悄地停在一家風月場館的後門外,少年率先下了車,對侍衛們,“她東西就藏在這裏麵,讓她領路,你們都機靈點,跟緊了。”
侍衛們唯唯諾諾地應了,頓時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跟隨兩人走了進去。
這座香豔的銷魂窟似乎被疏通過了,他們一路進去,暢通無阻,穿過一個後花園後,衛瑛指著前方喧嘩熱鬧的樓,低聲笑言,“大隱隱於市,我猜,這是個藏寶的好地方。”
李重進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長地,“你也猜是這裏,那就是了。”
屠春倚在窗前,靜靜地朝外看。李二公子將她視為珍愛的女人,卻未嚐將她看成是可以風雨共濟的伴侶,他習慣了將她拋到身後,自己悍然前行。
於是她隻能慢慢學會等待,盼望他像是有線的風箏,隨自己的心意闖蕩,不必記得線那頭的牽絆,但回頭望的時候,總能看見有人等他。
樓下廳中鶯鶯燕燕的笑語猶如桃花香霧,時隱時現地飄過來,鬧出蕩漾的春意來,槐花在她身後麵紅耳赤的,“姑娘,這可不是個好地方。”
屠春笑了笑,想到槐花還是個未出閣的丫頭,自然看不慣這些恃色為生的女人們。她正欲關窗,手突然顫了一下。
樓下走進了一群人,約有十餘人之多,格外引人注目,為首的兩人,一個頭戴帷帽,看不清麵目,另一個,則正是數日未見的李二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