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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千刀百劫

  屠春將藏到枕頭下的匣子抱了出來,又到妝台前,將一堆平時舍不得戴的首飾統統掃進包裹裏。她走起路來還不利索,整理起東西卻絲毫不馬虎,李二公子感覺自己隻是晃了個神的功夫,這頭屠春已經收拾出好幾包細軟來了。


  李重進心中空洞得厲害,隻剩下傲慢強撐出幾分鎮定來。窗外的色昏暗暗的,十餘年歲月中遺落的細節被洶湧的情緒裹挾著,快要將他整個人吞沒了,但他必須在這驚濤駭浪中站穩了,若無其事地控製住瀕臨崩潰的自己。


  “差不多就行了”,他把幾個包裹提起來,望著還在忙來忙去的妻子,這時候倒是顯出了難得的耐心與寵溺,溫和地解釋道,“我還要扶著你走,拿不了這麽多。”


  屠春立刻聽話地停了手,她看出李重進心神不寧,主動地拉住他的手,聲,“沒事的。”


  在安慰人這方麵,屠春的賦或許還不如偶然能靈光一閃的李二公子,她隻能忽略背上隱隱作痛的傷口,為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笨拙地些不關緊的話。


  但她會一直陪著他,他是李家的二公子,她就陪他在這宅子裏熬下去,如果他不是了,她就抱著包裹隨他走,不稀罕這陰沉沉的破地方了。


  外頭的色黑漆漆的,幾顆星子稀落地綴在雲朵間,襯得一輪月亮大得突兀了。守門的家丁睡眼惺忪地將門打開,“二公子,這大半夜的,您又要出門啊?”


  李二公子忙生意的時候,晝伏夜出是常有的事,因此下人們也就見怪不怪了,隻是今日他身旁站了個嬌怯怯的少夫人,讓家丁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明日夫人問起,就少夫人在府裏呆得氣悶,我陪她去別莊裏住一段”,李重進往常出去,從不與下人多費口舌,如今卻是破例交待了幾句,他知道竇氏治家有道,自己的行蹤很快就會傳到她耳朵裏,不如提前清楚了,免得婦人起疑。


  家丁受寵若驚地接過二公子的賞銀,他進李家當下人也有段光景了,還是頭次聽這位祖宗和顏悅色地這麽多字,心想府裏的傳聞果然是有道理的,二公子自從成了親,脾氣當真好了不少。


  馬車一早就候在府門口,車夫看著麵生,應該是李重進從外麵找來的人。少年扶著屠春上了車,回頭深深地望了一眼,隨後也跟了上去。


  車簾外的李府漸行漸遠,最後在視線中消失不見了。李重進放下簾子,看見屠春靠在車廂上,她這場罪遭得太大了,到底還是傷了元氣,臉頰上沒多少血色,看上去有些憔悴。


  注意到他的目光,屠春打起精神來,她知道李二公子心思重,怕他想來想去,沒把事情想明白,先把自己弄鬱悶了,所以有心想要討他高興,把特意帶上的銀手爐遞給他。


  李重進接過手爐,將妻子的手也一同握住,問她,“冷不冷?”


  屠春搖搖頭,她靠到李重進身上,感覺倦意不知不覺地侵染上來。少年見她眼睛漸漸快要睜不開了,還強撐著與自己話,心中又是感動又是好笑,他輕聲哄著她,“睡吧,別操心了。”


  屠春睡著的樣子很恬靜,她不像李重進那樣睡眠淺,一旦睡著了,總是睡得很香很熟。李重進心地挑開幾縷垂到她嘴邊的頭發,他抱著她,一動都不敢動,像是抱著這世上最珍貴的瑰寶。


  屠春是在他麵前大半夜裏掀開過棺材的人,也曾經把他拽到床上揍,但李二公子從不記得妻子潑辣強勢的一麵。他一廂情願地將她看得嬌弱,覺得這女子沒多大的能耐,隻能快快活活地穿戴著珠玉綾羅,躺在他手心上當個矜貴的婦人。


  於是他一直在她麵前強顏歡笑,隻有等她睡著了,才流露出憂鬱的神色來。老婦的話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李重進不敢繼續深思下去,如果他當真不是竇月娘的孩子,那麽他的生母去了哪裏,明明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怎麽能被硬生生地抹去了痕跡,好像從來沒有在這世上存在過……


  她還活著嗎,活著的話,為什麽不要他了,或許她早已經死了,那麽她是怎麽死的,又藏到了哪裏……


  他畢竟喊了竇氏十來年的娘親,一時不忍心將婦人想得太過惡毒,但心中既然有了懷疑,終是無法再泰然與先前的家人相處下去,不得不逃命般地先跑了出來。


  他再如何精明冷酷,還是沒有學會對所有事都無動於衷。


  一把瑤琴置於案上,香爐中消無聲息地燃著安神的香,青瓷瓶中插了幾枝梅花,牆上掛了幅《寒江釣雪圖》。屠春幽幽地醒過來,發現周圍的布置看起來眼生,這裏的物件無不精細華貴,看得出是女子的閨房,格調雖然清雅,卻莫名泛著一股奢靡香豔的氣息。


  她如今體質虛弱,沉沉一睡便是半,依稀記得昨晚李二公子將她抱到床上,交待了身邊人幾句話後,就要離開,自己還迷迷糊糊地拉住他,不許他走。


  許是聽到了床上的動靜,守在外麵的人慌忙推門進來,正是李重進應允要找回來的槐花等人。三個丫頭湊過來,圍著主子又哭又笑的,屠春顧不上和她們多,急切地問,“二公子呢?”


  “公子去景王府了”,她們告訴屠春,“是讓您先在這裏忍一忍,等他去處理些瑣事,再去別莊。”


  嬰兒又開始哇哇哭了,李如茵沒耐性哄兒子,將他扔到奶娘手裏。她往日還是很願意做個好娘親的,可這幾心浮氣躁都寫在臉上,再重的脂粉也遮掩不下去。


  衛瑛那個老女人,剛讓看守過來傳話,今晚上想吃荷葉雞,要城東一家老字號的,送到她手裏時,還要熱氣騰騰的,不能涼了。要是吃得高興了,她就把幾處莊園的地契交出來。


  這麽多過去了,女人在王府地牢中的日子過得可真不算壞,想要吃什麽,穿什麽衣服,就拿出手裏的財產來換。昨她喝了口老參雞湯,滿意地點點頭,隨口了個地方,李如茵命人過去挖,居然從地下挖出一壇金子來,足足有千兩之多。


  景王這次算是對發妻徹底心寒了,衛重口中的荒淫情事,成了壓垮他們夫妻關係最後的一根稻草。他終於默許了寵妃背地裏的動作,任由她把景王妃病逝的消息放了出去。


  但男人也就隻能做到這一步了,再狠的心,他下不了。


  再忍她一次,正好讓二弟去試試那女人的口風……李側妃美豔的臉色驟然浮現出殺氣騰騰的戾氣來,她看出了景王默不作聲背後的遲疑,畢竟他們是將近二十年的夫妻來,那一路的風風雨雨,有她不能插足的默契。


  已經這麽多過去了,鋪子、地契、字畫……能到手的差不多都到手了,她要當機立斷,不能再被那女人牽著走,給了對方喘息反撲的機會。


  時節不對,荷葉雞用的是幹荷葉,饒是如此,依舊清香撲鼻,甚是誘人。李重進提著食盒慢悠悠地往裏走,這裏是景王府的私牢,原本是用來關押犯了錯的下人的,景王妃性情寬容溫和,許多年都未曾用過這裏,沒想到頭次用,竟是用到了她自己身上。


  女人到底是上了歲數,經不住折騰,這次見麵,她臉上老態更重,氣色倒還算不錯,見了李二公子隻是微微錯愕一下,便接過食盒,席地而坐,開始大快朵頤起來。


  少年抱臂立在一旁,冷眼打量著衛瑛。看見女人指甲中髒兮兮的,她也不顧忌,伸手撕開雞肉就往嘴裏送,李重進眼中閃過一絲嫌惡之色,他素有潔癖,忍不住將臉了轉過去。


  “二公子還是沒吃過苦頭”,衛瑛倒是不以為意,她感慨了一句,“我走到今日,什麽風浪沒見過,早就不在乎區區節了。”


  李重進懶得搭理她,他是過來問她事情的,但直到女人將一隻雞吃完了,還是沉默著沒話。


  他少年倨傲,要讓他在宿敵麵前低頭相求,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最後還是衛瑛先開了口,她隨意地將沾滿油腥的手在衣裳上擦了擦,緩緩念出幾個貌似不相關的詞來,“乙亥,丙子,戊子。”


  李二公子神色微動,他猶豫了片刻,低聲問,“當初是誰讓你去接竇……我娘親的?”


  景王妃聽出他言語間的異樣,眸中露出些許與年齡不符的狡黠來,“這可不是問人的態度,你先,為何好端端的,突然想起要翻這陳年舊賬了?”


  李重進知道她不易糊弄,不得不耐著性子,將她屋中金釵與老婦的話從頭講了一遍,衛瑛聽到金釵時,身子猛地一震,嘴上卻嬌嗔道,“沒想到二公子還有順手牽羊的習慣!”


  李重進冷哼了一聲,他耐心殆盡,衛瑛要是再這麽胡言亂語的,他寧可自己大費周章地去查,也不想再與她周旋了。


  幸好女子此時也靜了下來,她低頭思索了一會兒,再開口時,語氣儼然親熱了許多,“我想起來了,我當年有個結拜姐妹,以金釵為鑒,相約情意永世不改……”


  她上下掃了李二公子幾眼,掩唇笑道,“我那妹妹模樣美,性情也再溫柔不過了,沒想到賢侄你這脾氣……真不知是隨了誰。”


  李二公子才不信她信口胡謅的這番話,可無論他再怎麽追問,景王妃卻隻是顧左右而言他,一直讓他趕快救自己出去。


  見李重進不置可否,她這時神色稍微嚴肅了些許,“不管如何,我與你家長輩有交情,不能看著你為虎作倀,你想辦法救我出去,咱們再從長計議。”


  李重進勉強答應了下來,他心中仍是疑慮重重,不住地打量著衛瑛,想自己生母若真是有這樣一個結拜姐姐,那無怪乎是個傻子。


  “救我出去的事,就拜托你了”,衛瑛行事頗有林下之風,她一拱手,有意無意將尾音拖曳得稍長了一些,笑吟吟地喊道,“賢侄。”


  李重進收起心中的思量,頓時覺得她失寵這件事實在是再正常不過了,事實上,景王能夠忍受這女人這麽多年,算得上是對她情深意重了。


  待少年離去後,原本坦然自若的女人突然彎下腰,劇烈地咳嗽起來,她抹去嘴邊的血漬,眼中已經有了點濕潤的淚意,但很快就幹涸了。


  她一生風浪無數,千刀百劫,本以為心已經冷硬成了石頭,把痛苦的滋味忘記了,而人非草木,孰能忘情。


  金釵落井,稚子亦落入他人之手,以那人的脾氣,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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