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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鵲巢鳩占

  老婦拘謹地立於屋中,她眉發上浸染了風霜之色,舊襖上雖綴了數個補丁,卻收拾得幹淨齊整,言語間執禮甚恭,頗有幾分市井婦人罕有的氣度。老婦自言年輕時曾在大戶人家幫傭,後來那家的男主人宦海失意,便將宅子賣給了一對年輕夫妻,攜著妻兒告老還鄉了。


  莫愁上前奉茶,她聽見李二公子沉聲問,“哪一年的事情?”


  老婦回憶了片刻,報出了個年份,“是宣平十五年。”


  “具體的日子,老身記不大清楚了”,她歉意地,“宋大人一家老是七月離開帝都的,應是那之前的事。”


  莫愁心中好奇,還欲再聽,卻見李重進側過臉來,少年的眸子黑幽幽的,似是凝冰的泉眼。她畏懼這異樣的寒意,不敢久留,匆匆退下了。


  立春過後,便是雨水。淅淅瀝瀝的幾場細雨,未見得將春意催來,倒是把枝頭的紅梅吹打得稀薄,那幾瓣將凋的花兒,藏在逐漸豐密的葉子裏,馬上就要尋不見了。


  屠春是個閑不住的性子,身上的傷剛好一點,便開始由人攙扶著在院裏轉悠。正在與人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丫鬟們忽地齊齊行禮,喚道,“二公子”。她抬起頭,不期然地望見李重進從書房裏出來,身後跟著位麵生的老婦人。


  他低聲囑咐了那婦人幾句話,然後命人將她帶走了,自己則朝屠春的方向走來。


  往日李重進見妻子下床亂跑,總要責怪半,今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屠春問了他幾句話,少年才如夢初醒般抬起頭。


  “氣冷”,他從丫鬟手中接過妻子,心翼翼地攙扶住她,柔聲道,“別在外麵呆太久了。”


  屠春握住李二公子的手,發現他素來寒涼的手上汗膩膩的,似是方寸大亂,不能自抑。


  回到屋裏,屏退左右後,不等屠春追問,少年卻先開了口,“你不是掛念那幾個丫頭嗎?”


  李重進的是槐花等人,當初他一怒之下將她們逐了出去,任妻子怎麽央求都無動於衷,眼下居然主動提了起來,“明我派人把她們接回來。”


  “手腳是笨了點”,他喃喃道,“人還算是老實。”


  屠春高興不起來,她見李重進神色凝重,心中亦有了種不詳的預感,低聲問,”夫君,是出了什麽事嗎?”


  李重進一時也不知該從何起,自從在景王妃的屋中發現那個匣子之後,他便仿佛是打開了命運的魔盒,越往下追查,越能發現種種詭異古怪的事情。少年苦笑了一下,自己都覺得自己的事情荒誕,“我找不到魏長歌這個人。”


  人活在世上,總要留下蛛絲馬跡來,然而當年前往太平村的魏長歌,沒有前蹤,也沒有後跡,他橫空出世,又倏忽消隱,仿佛隻是為了一樁婚約而塑出肉身。待屠李兩家訂下這百年之好,他便像是陽光下的露珠,消失得幹幹淨淨了。


  “這怎麽可能!”屠春訝然道,“當初我哥哥到帝都,還曾經見過他。”


  李二公子默不作聲地看著她,都這種時候了,他還記著大舅子的仇,對屠午曾經企圖帶走妹妹的事情耿耿於懷。


  屠春來不及計較他的態度,有什麽細微的靈光在她腦海中閃現了一下,模模糊糊的兩張臉重疊起來,看上去年月陳舊,又似久別重逢,但很快便消湮了。


  “可惜大哥遠在塞北”,她遺憾地歎了口氣,“景王妃也病死了,這世上不知還有誰知道魏長歌的下落?”


  據除夕夜裏,景王府起了場火,王妃身子不好,受驚後忽發舊疾,在床上耗了一晚上,第二就暴斃了。


  屠春猜出景王妃的死和李家姐弟有關,這句話時,若有所思地看了李重進一眼。她見李二公子麵色坦然,心中不禁黯然,雖然中間有了種種曲折,可自己終究是嫁到了李家,王妃到底也還是如前世般得了個病逝的結局,難道命運當真強橫如斯,容不得這棋盤中有一丁點的變故轉折?

  她不擔心別的,隻怕他驕縱太過,強極則辱,這一調富貴潑彈到囂張處,不準何時弦斷音頓,就要戛然而止了。


  竇月娘跪坐在佛前,手持念珠閉目默念,她玉指纖纖,細白柔美,猶如剛剝皮的新筍,以婦人的年齡來,保養到這般境地著實不易,看得出她對自己的愛惜。


  “魏長歌?”她聽兒子提到這個名字,麵色稍變,“當年你爹托他來接我們,可剛出了清河鎮,他便有要事,將我們送到南下的商隊中,一個人走了。”


  提起當年的事,婦人似是怨氣未消,口口聲聲地埋怨道,“你爹也是糊塗,又沒有多深的交情,隨便就把一家老的安危托付到別人手裏……”


  竇朝雲想要安撫姑母,輕笑著了句,“大姑別生氣了,姑父是太想你們了,這皇榜還沒出,就急著要把你們接來。”


  這本是句平常話,者無心,聽者卻是多慮了。竇氏身子微微一顫,隨即又恢複了往日和善的模樣,嗔道,“你這孩子,淨拿大姑笑。”


  婦人話是對自家侄女的,眼睛則有意無意地留意著幼子臉上的動靜,見李重進仍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模樣,懸在半空的心漸漸也安穩下來了。


  已經這麽多年來,一直平平安安……她暗自嗤笑自己的大驚怪,死人的骨頭都快成灰了,難不成還能作祟,將這朗朗晴空戳出個洞來!

  李二公子今日是來向娘親請安的,除了問到魏長歌那幾句突兀的話外,其餘時候看起來與往昔無異。竇氏見他身後跟了個麵生的老嫗,好奇地問了句,李重進屠春想念故鄉,自己特意尋了個家在西北的老婆子,為妻子做些故土的風味,聊解她思鄉之情。


  竇月娘打量了那老婆子幾眼,她曉得兒子對屠春那丫頭一片癡心,經常眼巴巴地討人家高興,便也沒往心裏去。


  待出了佛堂,李重進一路默然不語,徑自向前走,那老婦跟在他身後,見府中的景色依稀還如舊時,不禁回憶起年少時目睹的繁華富貴來,心中感慨萬千。


  而走到一處院子前時,周遭的景象無端變得荒涼衰敗,她身前的少年停住腳步,問,“嬤嬤今日見了家母,可覺得眼熟?”


  老婦搖搖頭,“夫人是官家貴人,老身從不曾見過。”


  李二公子神色陰鬱了些許,“嬤嬤既然能認得出家父,為何又與家母素未平生?”


  他上午命人帶著老婦守在父親的書房外,老婦回來便確鑿無疑地告訴他,他父親李嘉行正是當年前去宋家買宅子的人。


  老婦這才明白他的意思,她昔日見識過豪門深宅裏女人們之間的傾軋爭鬥,覺得這少年的話問得真,不禁啞然失笑起來,“公子,老身隻是一對年輕夫妻,未曾想那姑娘不過是個妾室,貴府的主母另有其人。”


  她想了想,後知後覺地補充道,“其實仔細想想,那日見到的姑娘容貌雖美,腦子卻似乎有些問題,動輒癡笑,上不得台麵。”


  到這裏,她忽然間像是想到了什麽,細細盯著李重進瞅了一會兒。少年的眉與唇都生得端正涼薄,頗沾了幾分乃父身上的清雅,唯獨那雙眼眸氤氳多情,仿佛是從春江明月中截出了一段茫茫煙水,引得人流連忘返。


  “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老婦察言觀色,見李二公子麵沉如水,辨不出喜怒來,她摸不準少年的脾氣,言語間不免有些踟躕。


  李重進心緒煩亂,臉上卻不露端倪,淡淡地,“嬤嬤但講無妨。”


  老婦左右顧盼,見四下無人,她悄聲了句話,聽到少年耳中,卻猶如雷擊。


  “我看公子的相貌”,她,“與那位姑娘依稀還有幾分相像。”


  那應該是暮春時分,太平村的桃花、杏花紛紛開出了頹象,細雨沾衣欲濕,年輕人笑眯眯地站在她家的院子裏,笑意溫和而寬容,饒有耐性地聽她哥哥屠午問東問西。


  畫麵轉瞬間又換到蕭蕭竹林中,她下跪行禮,有人將她扶起來,屠春看到女人的麵容,平庸而溫和,總莫名有種親切之感,隻是不知在哪裏見過……


  一根尖細的針從混沌的歲月深處刺來,將這麽多年來斷裂的線硬生生地繡到了一處,拚湊出半片殘缺的真相,屠春驟然從噩夢中驚醒,她冷汗淋漓地抓住紗幔,大口地喘著氣。


  李重進正坐在桌邊沉思,聽到動靜,立馬走過來。屠春看著他,她嘴唇動了動,過了許久,才終於發出聲音來。


  “夫君,”她顫聲道,“你有沒有想過,這世上根本沒有魏長歌,他就是景王妃衛瑛!”


  而李重進應了一聲,看上去也不是如何震驚,他揉揉屠春的頭發,安撫道,“再睡一會兒,亮我帶你去南郊的別莊。”


  屠春哪裏能睡得著,她激動得難以言語,指甲快要將李二公子的手心掐出血來,少年見她一時半刻是不會休息了,歎了口氣。


  “好春兒,那你有沒有想過?”他居然還能笑得出來,決定好心地再告訴她一件事,“我可能不是我娘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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