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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二十年前

  莫愁整了整鬢發,巧笑嫣然地迎上去,這個行禮的動作她獨自在鏡前練習過許多遍,烏黑的發髻輕輕一斜,露出美好白皙的脖頸來,然後仰起臉,就如一支水蓮浮出了盈滿月色的湖麵。


  然而多日未歸的李二公子看起來有些疲倦,他沒有欣賞女子嬌態的興致,隨手一揮,示意莫愁退下去。


  李重進在燈盞前俯下身,將一紙泛黃的文書燒了,屠春見他神色凝重,不禁擔心地問了一句,“夫君,你怎麽了?”


  當年與屠春定下百年之好的是兄長李照熙,李二公子始終對這件事心有芥蒂,他不肯明言自己燒的是昔日屠李兩家的婚約,走到床前顧左右而言其他,先是詢問妻子傷勢好些沒,又解釋起自己前幾日的去處了。


  李重進我行我素慣了,能夠費心思編個借口,對他來,已經是很難得的事情了。


  屠春這一次卻沒有任由他若無其事地遮掩下去,她幾來過得度日如年,心中又急又惱,見對方還要將自己當成孩子般哄騙,怒道,“你又騙我!”


  她抽出被李重進握住的手,不經意牽動了背上的傷口,痛楚之下更增煩躁,見少年臉上還滿是無辜之色,恨不得伸手撓他一臉血。


  他們兩人之間,素來是李二公子高高在上,趾高氣昂的,屠春性子軟,總是好聲好氣地順著他。她難得發次脾氣,剛一沉下臉,李重進立刻就有些怵了,他從前以為自己是吃軟不吃硬的,但現在看看,也不盡然。


  少年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將懷中的金釵掏了出來,他本意不願讓妻子操心,可這件事委實詭異蹊蹺,壓得他心裏沉甸甸的,除了屠春,他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和誰商量了。


  屠春開始以為他要拿金釵討好自己,猶自氣惱著不肯話,但女人對珠寶首飾總有種生的敏感,她無意中瞥了一眼,很快就認出來了,“這不是從井裏撈上來的那個?”


  “那支金釵被娘拿走了”,李重進告訴她,“這支是景王妃的。”


  他話剛出口,馬上就後悔了,連忙將事情推到李如茵身上,“是大姐買通了王妃身邊的一個丫鬟,從她屋裏拿出來的。”


  李二公子自知這解釋站不住腳,一筆帶過後,匆匆將話題移到了別處。屠春狐疑地望著他,好在金釵的事非同可,讓她也顧不上挑他話裏的毛病了。


  兩人湊到一處,對著這支金釵沉思起來。李重進腦子動得極快,轉念之間,種種猜測已經紛迭而至,他生性多疑,從不吝將人往壞處想,到最後甚至懷疑起紅珠是景王妃派來的細作。


  屠春聽了一會兒,不得不出言打斷他的思路。按李二公子的想法,世人皆是險惡,處心積慮要害他一家,紅珠來到李家時,他還是個繈褓中的嬰兒,李大姐也絲毫瞧不出日後要嫁到景王府的跡象,那景王妃是未卜先知,還是腦子發昏了,居然會提前布下這麽大的一個局?


  “夫君,我聽你過,紅姨待你很好”,屠春憐憫那冤死井中的女人一生坎坷,又感念她當年對李重進的細心嗬護,言語間對紅珠很是尊重,“你不該總是無緣無故地猜忌她。”


  李重進垂下眸,不話了。他琉璃珠般的眼睛中閃過些許細微幽深的情緒,正是因為紅珠待他好,他才會忍不住疑神疑鬼,這世上越是他親近喜愛的,越叫他惶惶不安。


  與他血脈相通的人,尚且隻喜歡精明能幹的李二公子,從不眷顧臨霜院中孤零零長大的孩子。如果不是心有所圖,紅珠也好,他的妻子也罷,為何願意留在他的身邊,給予如此多的溫柔與包容……


  這番陰暗自怯的心事,是不能對屠春的。她想要為兄長謀個前程,想要管住家中的銀錢,想要救方靜……她所思所想,隻要他能做到的,統統都給了。


  這世上從來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恨,人們都隻會親近對自己有用的人。李重進感動妻子的舍身相救,卻始終不敢深思,她救了他,是因為她真的愛他,還是因為攀援喬木之上的絲蘿,終是舍不得可以遮風擋雨的依靠……


  他們現在這樣很好,前嫌盡釋,夫妻恩愛,他用一腔剔透無瑕疵的癡情,能換來含含混混的相守終生,已經很滿足了。


  屠春見李重進默然不語,以為他被自己動了,心中多少寬慰了一些。她一直都覺得少年的想法莫名地悲觀扭曲,好像是害怕別人會對不起他,於是索性提前認定了對方一定會背叛。


  她還想繼續笑他異想開,那時候景王妃怎麽會無緣無故地針對李家,正欲開口時,屠春心中猛地打了個寒顫,不,是她疏忽了……有一點,李重進是沒有想錯的,景王妃的確從很多年前,甚至比他想得還要久遠,就與李家有了前因未知的糾纏。


  當初那個叫魏長歌的人萬裏迢迢地趕到太平村,定下了一門婚事,接走了竇氏母子三人。


  魏長歌對她的哥哥屠午,“日後午若到了帝都,就去有鳳凰花旗子的銀莊找我。”


  有鳳凰花旗子的銀莊,是九壹銀莊。魏長歌,自然也是景王妃的人,婚約本應由屠李兩家保存,這個年輕人自己帶走了一份,究竟是出於何種用心?

  屠春凝視著李重進手中的匣子,她是戶人家出來的,沒有多大的見識,但以她的眼力,也能看得出來,單單這一個匣子,就比這支金釵貴重得多了。


  無數過往細碎的片段黏連在一起,萬裏趕考的書生,突然富貴的李家,徐娘半老的王妃,兩支一模一樣的金釵……


  能夠讓一個女人珍而重之的金釵,會因為什麽緣由贈送給旁人?


  屠春突然間福靈心至,她臉頰微紅,由於這個想法太過荒唐,又牽扯到長輩之間的情事,她起來未免底氣不足,支支吾吾的。


  “夫君,”她猶豫再三,還是問出了口,“爹年輕的時候,是不是認識景王妃啊?”


  清晨的霧氣白茫茫的,像是水質的薄紗,丫鬟們遠遠望見有人過來,臨近了一看,慌忙齊齊行禮,“二公子。”


  李重進是過來向爹娘請安的。李大公子一早就到了,正湊在竇氏身旁話,哄得婦人眉開眼笑的,他一雙眼睛有意無意地往婦人身後看去,而竇朝雲低眉垂首,神色懨懨的,對表哥並不似往日那般熱絡了。


  李侍郎一如既往地遺世獨立,妻兒在旁邊和樂融融的,他絲毫沒有過去湊熱鬧的意思,靜靜地品著茶,麵色沉靜如水。


  竇月娘接過兒子送的翡翠觀音,歡喜不勝,笑意盈盈地誇了幾句,轉臉卻對長子嗔道,“瞧瞧你二弟,有什麽好東西都知道孝敬娘,你隻會讓娘給你補空漏子。”


  “我俸祿不高,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李照熙笑嘻嘻地,“娘你就知道偏心弟弟,隻會誇他。”


  李重進不想和兄長爭辯,娘親待他的確寬容放縱,可這些年來,娘親不知拿自己的私房錢補貼了兄長多少次,卻他在外麵有生意,將他們這一房裏的月錢都省下了。


  他們兄弟之中,娘親真正偏心的,其實是她嘴上一直嗔怪不滿的那個。


  李大公子還在竇氏麵前叫苦,李重進心不在焉地聽著兄長的陳腔濫調,目光則飄到了旁邊的父親身上。


  他沒有搭理父親,事實上,他們父子已經許久沒有話了。


  李侍郎今年四十些許了,麵容依舊是清雅端正的,想來二十年前他遠赴帝都趕考時,風采應是更勝今日。帝都中的貴族之間,有“榜上擇婿”的傳統,那些世家大族,往往會在新晉的士子中挑選年輕高才之人,將家中的女眷嫁過去,期許這寒門子弟日後能夠飛黃騰達,成為家族的助力。


  李重進也做過類似的買賣,資助那些貧寒的外地考生,待他們榜上有名,再許以重金美色,拉攏人心。當初帶走屠午的陳乾和蘇定遠,皆是用這種法子相交結識的。


  李二公子想起了昨夜妻子的話,雖然覺得匪夷所思,可隱隱約約間,也琢磨出了一些曖昧的跡象。


  他兄長如今剛升了兵部主事,尚無子嗣,還有娘親和妻子的接濟,盡管如此,還要終日哭著窮。倘若無人暗中相助,以他爹爹不善經營的性子,是如何能在帝都中買下這麽大的一處宅院,又供養家人過了多年的富貴日子?


  當年的景王妃,還隻是一個武將家待嫁閨中的老姑娘,如果機緣巧合之下相識,未嚐不會對他父親芳心暗許,慷慨地為他置辦家業。誰知後來景王為報答她父親的救命之恩,決定屈尊迂貴地娶了她,於是那女人才想要與父親斷了來往……


  李重進心思深沉,雖然對父親昔日的發跡之路起了疑心,麵上卻未露端倪,陪著竇氏了一會兒閑話,便尋個借口告辭了。


  竇氏沒有留他,臨走時,婦人突然似是無意地提了一句,“你大姐今早派人來信,是王府裏昨日起火,所幸沒有傷到人,隻是將一株老樹燒死了。”


  李重進知道多日的謀劃已經事成,但心中卻莫名地沒有了預期的喜悅,他點點頭,沒有再多什麽,轉身離去了。


  樹木的葉子落盡了,光禿禿的枝幹杵在地上,晴冷的陽光驅散了迷蒙的霧氣,從空漠然地落下來,將滿地枯黃的草照出了一種衰敗淒苦的氣色。


  神使鬼差間,李重進又來到這處荒院前,大門上掛著一把大鐵鎖,他沒有進去,隻是站在院子前愣愣出神,金釵是在這院中的井裏找到的,當初是誰把它丟下去的,這朱門深鎖,到底遮掩了怎樣欲還休的過往?


  他心中有疑慮重重,卻提不起向家人打探的心思。從紅珠的那件事裏,他就知道了,即便是血親手足,一旦牽扯到自己隱晦齷齪的隱私,依舊不能坦誠相告。


  應該先查查家裏的這座宅院是誰買下的……李二公子尋思著,才過去一二十年,還是能找出點蛛絲馬跡的。


  不遠處突然傳來了瑟瑟的聲響,李重進警覺地轉過頭,他看見獨臂的少女停下了腳步,正在錯愕地看著自己。


  “表弟”,竇朝雲萬萬沒想到會在這裏碰見少年,她勉強一笑,“我有些倦了,想要回扶風院裏休息,誰知走岔了道,丫鬟們也沒跟上。”


  李重進另有心事,初時也不在意,直到表姐慌裏慌張地走了,他才猛地想起來,扶風院分明在另一個方向,表姐再如何走岔道,也不應該逛到這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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