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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圖窮匕見

  青銅油燈發出閃爍不定的光,像是毒蛇幽冷的信子。風不知是從暗道的那個地方出來的,潮濕陰冷,隱約發出嗚咽的聲響。衛重提燈走在前方,他自幼習武,耳力甚好,能夠清晰地聽到身後少年平穩的呼吸聲。


  李二公子果真是個生幹壞事的胚子,幹完傷害理的勾當,明知前方的年輕人這會兒心亂如麻,偏還要故意與他笑。


  “衛大人”,李重進的聲音帶了點促狹的笑意,頗有他這個年齡應有的幾分活潑,言語間卻在疑慮重重地試探,“你怎麽想起來要幫我姐姐了?”


  “她容貌生得美,心腸卻太毒了”,少年笑道,“你可別被她的甜言蜜語騙過去了。”


  衛重本就厭惡李重進,這幾日接觸下來,越發感覺李二公子麵目可憎。他以前隻知道少年心思陰毒,現在才發現對方不止是心壞了,腦子也不怎麽正常,前一刻還與你談笑風生,下一刻便翻臉不認人了,忽喜忽怒,時冷時熱,著實讓人招架不住。


  他冷冷道,“衛某一個廢人,二公子就不要拿我取笑了。”


  年輕人冷言冷語的,李重進反而來了興致,他這個人不開心的時候,總喜歡讓別人比他更煎熬。


  “但凡交易,總要有出有進”,李二公子做生意,隻要能賺錢,向來是不擇手段的,現今算起這人情賬,倒是罕見的公道起來,“衛大人幫了我們姐弟,總要拿些報酬,隻是不知你所思所求的,到底是什麽東西?”


  衛重遲遲沒有話,他沉默得太久了,久到李重進以為他不會回答這個問題了。


  “我所思所求的,已經永遠得不到了”,年輕人突然,他語氣很平靜,猶如冰層下遲緩的暗湧,“我希望她也能嚐嚐這種滋味。”


  李重進從對方的話裏聽出了些幽深的怨氣,徐娘半老的女人,年輕俊美的侍衛,朝夕相處之間,難不成還滋生了一些畸形癡纏的情愫……看衛重這幅恨恨的模樣,不像是單純的報複,反而似是愛恨交纏的糾結。


  李二公子自己的感情處理得一團糟,看待別人的問題竟還敢有些指點江山的傲慢,心中嗤笑著年輕人無用的癡情,瞧他身手不錯,既然那老女人不要他了,幹脆魚死網破,硬下心腸弄死景王妃算了,何必要借他們姐弟的這把刀,婆婆媽媽的。


  殊不知衛重此時也在腹誹他,李二公子看似精明,但哪裏是個幹大事的材料,這才幾晚上沒有回家,便暴跳如雷的,埋怨自己姐姐不中用,隻會耽誤時間,虧王妃如此看重他,動不動便會誇上兩句……


  想到這點時,年輕人心中忽然浮起一種難言的黯淡,人生的起伏變故,往往不可預期。幾個月之前,他如何能夠想象得到,女人居然會忍心這般對他,而他自己竟也能對她狠下心來?

  窗外煙火炮竹聲時隱時現,空閃亮如白晝,讓人分不清時辰。這是屠春遠離故鄉後的第一個除夕,竇氏姑侄前來探望後,白露院中也遣人過來問候。


  屠春詢問了幾句方靜身體的狀況,那名前來請安的侍女是從方府陪嫁來的,言語間多少有些感慨,“姐比前些日子好多了,隻是身子虛,不能受涼,沒辦法親自過來見二少夫人。”


  屠春聽自己昏迷不醒的時候,方靜曾經強撐著病軀過來見她,心中頗為感動,她當初衣不解帶地照顧方靜,多少是有私心,並非是出於兩者之間的情分,但方靜事後卻將她當成了親妹妹般愛護,讓她感受到了這座森冷府邸中難得的脈脈溫情。


  “表姐回來的事,靜姐姐還不知道吧?”她關切地問,如今外麵還是一片和樂融融的氣氛,看來竇氏到底是顧忌著大兒媳,沒敢大張旗鼓地明竇朝雲回來了。


  侍女歎道,“哪裏敢讓姐知道,她那身子受不住刺激了。”


  “不過姑爺近來待姐很好”,侍女見屠春麵有憂色,不禁寬慰道,“想來那女人隻是回來過個年,鬧不起多大風浪的。”


  屠春也盼望表姐隻是回來過個年,莫要再生波瀾了。大過年的,她不想晦氣的話掃興,何況她眼下一門心思牽掛著李重進的安危,實在無暇多思,便讓莫愁取出一支老參,托侍女帶回去,替她向兄嫂問好。


  侍女臨走時,多嘴了一句,“時辰不早了,二公子怎麽還不回來?”


  屠春勉強笑了笑,“夫君在外麵有要緊的事,待會兒才能回來。”


  侍女看見二少夫人神色微變,自知失言,連忙順著對方的話寬慰了幾句,心裏則在歎息,臨霜院裏的這位主子,脾氣秉性倒是極好的,可惜娘家沒本事,又跟了個浪蕩不成器的夫婿,日子過得多半不怎麽如意。


  更漏滴滴答答的,外麵喧鬧喜慶,越發襯出這屋中的寂靜了。莫愁倚在窗邊,百無聊賴地打量著指甲上的蔻丹,她瞥了眼時辰,心想二公子今晚上多半是不回來了。


  床上那個蠢丫頭還在眼巴巴地等,莫愁懶得管這位少夫人的死活,不吃飯就不吃飯了,她費心包了粉角,原本是指望李重進能夠嚐幾口的。


  屠春重傷未愈,很長時間都不能同房歡好,而李二公子風流的聲名在外,她正是存了伺機上位的念頭,才如此賣力地伺候屠春,隻是力氣盡到了,心思卻沒跟上。


  李重進了,妹妹是不如姐姐討人喜歡的……那麽姐姐有什麽呢,不就是委曲求全,溫柔體貼,不會明目張膽地勾引人,可隻要主人一句話,脫起衣服來比誰都快。


  她原本體態豐腴,將自己養得如一塊羊脂美玉,肌膚瑩白滑膩,觸之生香,但這些來不敢肆意進食,餓得心浮氣躁的,漸漸失去了一開始的耐性。


  爹娘給的一身好皮肉,多年來的風月浸淫,圖的是男人心醉神迷的供奉,可不是要她暴殄物,圍在爐灶前,伺候個卑賤丫頭吃吃喝喝的。


  頭頂的數朵煙花驟然綻放,耀目的絢麗之後,猶如著了火的星辰,倏忽在邊滑落。這處宅院距離王府隻有一街之隔,宅門外掛著兩個大燈籠,還貼了嶄新的春聯,看起來與尋常人家並無不同。


  院中則靜悄悄的,空氣中彌漫著未消退的血腥味,數個黑衣男子焦慮地等在院裏的洞口旁,突然聽到地下傳來隱隱的腳步聲,幾人不約而同地神色一鬆。


  有兩人先後從洞中爬了出來,剛一站穩,李二公子便嫌惡地皺起眉,“這麽大的血腥味,也不用清水衝一衝。”


  衛重感覺他實在是太過吹毛求疵了,李如茵的這幾位手下卻是唯唯諾諾地道著歉,“原本是要按二公子您的吩咐,把守院的人送到別莊裏看管的,但娘娘交待了,夜長夢多,最好還是不留活口。”


  為首的人見李重進臉色森冷,知道他正欲發作,連忙解釋道,“那幾個人嘴巴牢得很,屬下問過了,他們死活不肯那日是誰在追殺公子,所以才索性一並殺了的。”


  少年眼眸幽深,目光輕輕地在眾人臉上掃了一遍,最後停到了衛重身上,“也罷”,他笑了笑,漫不經心地,“來日方長,我遲早能找出那幾個人的。”


  李二公子不再繼續追究,幾個黑衣人皆是鬆了口氣,雖然李重進有言在先,但他們畢竟是李如茵的親信,主子有命,不敢不從,幸好少年今難得地好話了一次。


  可等為首那人靜候李二公子下一步的安排時,卻見少年自顧自地推門欲出,他大驚失色,“公子,您這是要去哪裏?”


  “剩下的事,交給衛大人就好了”,李二公子滿不在乎地,“我看大姐自己心裏有主意,壓根用不上我。”


  為首那黑衣人心中猛地顫了一下,發現這祖宗看似沒發火,到底還是生氣了。衛重卻在想,李府裏也不知有什麽要緊事,讓李重進這麽著急回去。


  眾人不敢阻攔,隻見李重進在院外的馬匹中挑了個順眼的,直接翻身上馬。漫火樹銀花,月垂星墜,他就這麽拋下一堆爛攤子,揚長而去了。


  殿中舞女們搖曳起舞,繁複的衣裙在貼滿鉑金花瓣的雲青色板磚上飛旋,猶如豔紅的花在碧水中飄蕩起伏,蔓延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奢靡華麗。


  這金花青磚,是李如茵兩年前的主意,景王命人修建後,宴飲歌舞間果然更為賞心悅目。男人雖然貴為皇子,少年時卻不怎麽受寵,在邊疆苦寒之地一步步熬到今日,發妻倒是賢惠大度,待他站穩腳跟後,為他精挑細選了幾個貌美的世家姐,可那些女人美則美矣,哪個能比得上如茵的風情萬種,剔透心肝。


  自從遇到李如茵,他才知道人生除了皇圖霸業,原來還有別的過法。


  殿下的姬妾們連連敬酒恭賀,景王已經有些熏然的醉意了,這時有個侍女從殿外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她穿過歌舞不休的舞女,獻上了熱氣騰騰的夜宵。


  李如茵心領神會地讓侍女退下了,她將懷中的嬰兒交給奶娘帶下去,這才衝著景王嫣然一笑,“王爺,這是妾身親手包的水晶餃,想讓您和瑛姐嚐一嚐。”


  “咦,”她故作詫異地,“瑛姐出去半了,怎麽還不回來?”


  沉浸在滿殿春光酒色中的男人,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王妃遲遲未歸,想起瀟湘林中失了火,多少生出了一些擔心,酒也醒了。


  “是不是瀟湘林那邊的火勢又厲害了,瑛姐不想掃咱們的興,自己在命人滅火?”李側妃柳眉輕蹙,看上去憂心忡忡的。


  李如茵到了景王的心坎裏,男人知道發妻表麵溫和,內心卻極為剛硬自立,這像是她能做出來的事,一時難免有些愧疚,他們畢竟是患難夫妻,恩愛裏的愛意磨損了,可恩義還是在的。


  “王爺”,這時身旁嬌滴滴的寵妃善解人意地,“咱們去看看瑛姐吧?”


  大火已經滅了,瀟湘林中的幾名侍女猶是驚魂未定,七嘴八舌地圍著景王妃話。


  “火突然就起來了,然後外麵有人喊著我們趕快逃出來”,其中一人後怕地拍著胸口,感激地,“幸虧有他喊那一嗓子,不然奴婢們還不知道呢!”


  景王妃微微一笑,和善地問,“你還能想起來,是誰喊的話嗎?”


  侍女想了想,然後搖頭道,“聽聲音,像是不相熟的人,多半是別的娘娘身邊的。”


  王妃又問旁人,守在林外的侍衛都矢口否認,大火是毫無預兆起來的,他們當時慌了神,隻忙著救火,等想起裏麵的人時,侍女們都已經逃出來了。


  景王妃想了想,突然低聲吩咐自己的親信,“備車,趕快帶我出府。”


  這時遠處已經有兩堆人從不同的方向朝瀟湘林走來了,一堆是簇擁著景王的眾位美人,另一堆人則顯得低調許多,隻有寥寥數個,為首的人頭戴鬥笠,步履倉皇。


  煙火在背後一路綻開,急促的馬蹄聲踏碎了漂在積雪上的星光月光,李重進歸心似箭,趕到李府門前時,才算是鬆了口氣。


  他回來得並不是太晚,如今亥時未過,他還來得及陪妻子熬年。


  夜色是濃重的,然而彩燈與煙火的光芒更為絢麗耀眼,與地似乎都籠罩在不眠不休的狂歡中,年輕人狼狽不堪地奔過來,換做往日,這幅情景是會讓人緊張警惕的,但狂熱的歡喜麻痹了人們的神經,瀟湘林中已經有人認出他了,還在訝然,“那不是衛重嗎?他不是去嶺南辦事了……”


  景王妃退了幾步,站到侍衛們的身後,她已經完全明白了,她遺棄的狼狗和毒蛇廝混到了一起,現在要聯起手咬死她。


  她收養衛重的時候,他還是的孩子,這麽多年過去了,他在她心中依舊還是個單純的孩子,她自詡對他不薄,從來沒想過他會反咬她一口。


  “殺了衛重”,女人冷冷地,“不要讓他有開口的機會。”


  侍衛們立刻拔刀上前,他們都是景王妃收養的孤兒,對於她的命令向來隻知執行,從不問緣由。


  衛重原本是他們這群人中的佼佼者,可他身上似乎有傷,動起手來遠不如往日淩厲,好在同他一起前來的幾名黑衣人身手不錯,這才算是勉強護住了他。


  然而侍衛們忠心耿耿,為了景王妃的命令可以不惜身死,在這種不要命的打法下,衛重胳膊和腿上都中了數刀。


  正當年輕人快要支撐不住的時候,遠處突然傳來一聲怒喝,“你們這是在幹什麽!”


  李二公子拍了拍馬背,放這匹馬跑了,他心情這會兒由陰轉晴,算算時間,他們謀劃多時的那場好戲,景王多半已經看到了。


  守門的家丁正在探頭看著府裏搭的戲台子,今夫人破荒地高興,將表姐接了回來,還招了一群戲子,又是唱戲又是玩雜耍的,盡管兩位少夫人都病懨懨地躺在床上,可府裏的這個除夕,過得可比往年熱鬧隆重多了。


  家丁正看得出神,猛地聽到砰砰的敲門聲,他一步三回頭,不情不願地跑出開門,乍然看到自家二公子幽魂般地立在外頭,險些嚇了一大跳。


  “二公子,你怎麽半夜才回來?”家丁心裏發虛,連忙殷勤地招呼少年進來。


  李重進臉被凍得青白青白的,看起來倒是頗為高興,隨手賞了家丁一塊碎銀子,然後就往臨霜院的方向走。


  幾日沒有回來,臨霜院裏的那幾株梅樹開得越發盛豔了,主屋的窗戶中透出朦朧而溫柔的光,少年不禁放緩了腳步,他自幼便不喜詩詞,直至今日,這才算是明白了書中旅人歸鄉情怯的心境。


  他患得患失地想,自己一句話不就跑出了,這大過年的,春兒不會和他鬧脾氣吧……


  心念及此,李重進忽然想起懷中的那個檀香木匣子了,他打開匣子,想要看看裏麵有沒有什麽價值連城的寶物,好讓他拿回去討妻子歡心。


  匣中隻有兩樣東西,刺目絢麗的煙火下,泛黃的紙張薄如蟬翼,墨跡有些淡了。一支鳳頭釵靜靜地躺在匣子裏,釵頭的飛鳳用細金絲纏繞而成,做工精致飄逸,看上去似曾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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