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火樹銀花
竇朝雲亦步亦趨地跟在姑母身後,她一條衣袖空蕩蕩的,頷首低眉,神態卑怯。竇氏讓她向屠春問好,她便乖巧地喚了句“春兒姐姐”,語氣裏隱約流露出討好的意思,與初見時那個耀武揚威的表姐判若兩人。
屠春不敢怠慢,連忙讓莫愁將自己扶起來,她靠在床頭,雖然心急如焚,麵上卻還要牽強地擠出些笑意,謝過婆母給的賞賜。
“娘,”屠春察言觀色,見竇月娘今日心情甚好,寒暄幾句話後,尋了個機會問,“今已經是除夕了,夫君還沒有回來,是外麵有什麽大事嗎?”
竇朝雲聞言抬起頭,欲言又止地望著姑母,竇氏倒是麵色如常,她笑吟吟地握住屠春的手,“莫急,莫急,今可是除夕,不準他待會兒就回來了。”
屠春知道從婦人這裏是問不出什麽了,轉而看向立在不遠處的獨臂少女,客氣地打了聲招呼。
前塵事隨前塵死,她曾經以為自己對竇朝雲恨之入骨,但當這一世兩人踏上了毫無交集的命途後,再望著昔日情敵,竟恍惚間覺得陌生了。
竇朝雲的歲數與李重進相仿,雖然不姓李,在府中卻是當正經姐養大的。她原本是個潑辣伶俐的性子,走起路來風風火火的,連蠻橫起來,都有股鮮豔欲滴的生氣,現今則似幹癟了的花骨朵兒,隻剩顏色依稀殘存著。
見屠春態度和善,竇朝雲居然有些受寵若驚,她湊到床邊,期期艾艾的,“春兒姐姐,前些日子聽你受了傷,我一直都想過來探望……”
上輩子,她仗著李照熙的偏愛,可從未將身為正室的屠春放到眼裏過,處處都想壓人一頭。今生地位顛倒,她閨中失貞流產,又沒了相依為命的爹爹,日後的命運,隻能寄托在姑母一家的善心上,自然不敢得罪這個把表弟迷得神魂顛倒的二少夫人。
竇朝雲這般低聲下氣的,屠春亦生不出快意來,反而有莫名的酸澀。她心裏明白,前世竇姨娘的氣焰,是李照熙給的,今生臨霜院中少夫人的地位,是李重進給的。女人的顏麵,往往牽連在她們背後的男人身上,於是她輸到竇朝雲手裏時,不會欽佩這個女人,如今更不會沾沾自喜,看輕了對方。
這對姑侄同屠春寒暄了一陣兒,起身告辭了。竇朝雲告訴屠春,她如今暫住在扶風院裏,待有了空閑,便常過來探望。
屠春微一愣神,沒想到這表姐斷了條胳膊,還敢再跑到方靜眼皮子底下,不知是該誇她勇氣可嘉,還是歎她無知無畏。方靜將門驕女,哪怕現在病懨懨的,待人接物和善了不少,骨子裏卻是烈性未減。竇朝雲要是還和自己表哥藕斷絲連,恐怕李府裏依舊得不了安寧。
莫愁出門恭送,回來時笑道,“少夫人,這粉角快涼了,奴婢再去給您盛一碗。”
屠春搖搖頭,她心中牽掛李重進,實在咽不下吃食,溫聲道,“你忙了一下午,自己先吃點吧。”
莫愁不置可否,見屠春不吃,她也不再勸了,手腳麻利地將桌子收拾好。屠春隱隱感覺出點異樣,“莫愁,我記得你中午就沒吃東西了。”
“少夫人,”這丫鬟巧笑嫣然,“奴婢近來胖了不少,可不敢再多吃了。”
屠春原先對這一對姐妹並不相熟,隻是見過幾麵。她聞言打量了一眼,發現莫愁似乎的確比當初豐潤了些許,美豔更盛,卻失了那種身如飛燕的輕盈感。
繈褓中的嬰兒剛滿三個月,興許是娘胎裏吸足了養分,生得白白胖胖的,也不畏生,見人便笑,甚是招人喜歡。
殿中的女子皆是衣裳繁麗,妝容精致,自從李側妃嫁入景王府後,頭一兩年,王爺還算是雨露均沾,後來就罕少去別的女人房裏了,一門心思嬌寵著他的側妃娘娘。今日這除夕家宴,王府中的其他姬妾莫不使盡渾身解數,爭奇鬥豔,盼望許久未見的殿下能拾起舊日的一點情分。
李如茵的麵容上卻未施脂粉,她也不像別的女人那樣忙著向景王獻殷勤,隻顧與懷中的孩子逗玩。她坐在景王右側,大胤朝以左為尊,男人的左首位自然要留給正妻。景王妃今日興致頗高,景王對殿下那一群鶯鶯燕燕不見得多感興趣,她倒是饒有耐心地逐個寒暄問候,一一給了賞賜。
去年除夕,李如茵還同其餘姬妾一起坐在殿中。今年她生了個兒子,景王雖早有數個庶子庶女,這次卻格外歡喜,忙不迭地提了李側妃的位次,讓她可以與正妃分庭抗禮。
明眼人都看得出,殿下對側妃娘娘實在是封無可封,賞無可賞了,隻差將景王妃的位置騰給她。
景王妃送給李如茵的,是一串南珠鏈子,又贈給她懷中孩子一塊長命玉鎖,通體瑩白,溫潤滑澤。
景王與王妃暗生齟齬許久,今日正值除夕,殿中氣氛融洽,他見發妻贈予眾人的禮物皆是價值不菲,寓意吉祥,顯然頗費了一番心思,心中不禁一軟,想起年輕時與這女子相處的種種情景來。
“別人都有禮物,阿瑛給我準備了什麽?”男人有意與妻子緩和關係,笑問道。他昔日在軍營中不拘節,回到帝都封王後,聽了妻子的指點,平日場合中很看重稱謂與禮節,也隻有在一路患難與共的發妻麵前,才難得沒有當眾自稱“本王”。
景王妃溫婉一笑,她對人對事有種無謂的寬容,她的夫君冷落誤會她,她不妒不怨,眼下男人突然和顏悅色,她也就輕描淡寫地將前事一並揭過了。
“妾身一切皆由王爺所賜,沒想到王爺還要向妾身討東西”,她打趣了幾句,吩咐身後的侍衛,“回去將那株紅珊瑚搬來。”
“不是什麽稀罕玩意”,景王妃微笑道,“過年討個好兆頭罷了,王爺莫要嫌棄。”
嬰兒突然哇哇大哭,眾人側目望去,原來是李如茵失手打翻了桌前的湯碗,“瞧我這沒見識的樣子”,女人一邊哄著懷中的孩子,一邊自嘲,“聽瑛姐個稀奇玩意,歡喜得淨鬧笑話。”
侍衛正欲離殿,殿外有人過來稟告,是景王妃住的瀟湘林無故起了火,如今府中的家丁們已經將火勢控製住了。
景王聽火勢不算大,裏麵的人逃離得及時,也沒有出現傷亡的情況。今日是除夕,他不願因為這點事掃了大家的興致,簡短地囑咐了幾句,便揮手讓人退下了。
“聽他們,火就是在林子裏,沒燒到屋中”,他安慰妻子,“現在都快要滅了。”
景王妃若有所思地望了右側的女人一眼,不知想到了什麽,她突然站起身來,“既然沒燒到屋裏”,她越過桌案,頭也不回地,“那麽妾身親自去將那株珊瑚樹取來。”
年輕人手提青銅油燈,走在前方引路,他腰板挺直,步履輕捷而矯健,像是在暗夜中潛行的獵豹。
跟在後麵的李重進則要謹慎許多,他生性多疑,雖然選擇了與景王妃昔日的下屬合作,心中卻疑神疑鬼的,唯恐這是那個老女人設下的反間計。
暗道曲折幽深,兩人走了一會兒,依舊沒看見出口。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枉李二公子自負聰明,萬萬也不會想到,王府外一處宅院中的暗道,居然能直通到景王妃的閨房中。
難怪她貴為王妃,偏偏要住到王府中偏僻的西南角裏,外麵還要種上一大片竹林,多半是要遮掩半夜挖地道的聲音。
走到一處拐角時,前麵的年輕人忽然停住了腳步,他將油燈遞給李重進,自己伸出手在頭頂仔細地摸索著。李二公子心思深沉,趁著對方找出口的機會,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這個自稱叫做衛重的年輕人。
李重進這次也算是鋌而走險了,換作往日,以他的心性,不會如此輕易相信一個仇人的親信。可怨毒的恨意逼得他來不及思索太多,自從妻子受傷後,他幾乎夜夜都從噩夢中驚醒,他夢見鋪蓋地的箭雨射過來,少女將他壓在自己身子下麵,她溫熱的氣息回蕩在他耳畔,像是一場纏綿又冷酷的訣別。
“娶柳姐……”她眼中分明有淚,聲音裏還輕輕地帶著笑,“聽話。”
他會聽她的話,等解決完那個老不死的惡婆娘,他就回去陪她,和家人歡歡喜喜地一起過除夕。
頭頂驟然有了刺眼的光亮,年輕人率先躍上,然後伸手將李重進拽了上去。李二公子站穩後,謹慎地四處打量了一番,發現地道的出口就在景王妃的床前。
李如茵命人在竹林中點了火,瀟湘林中的下人們都忙著逃命救火,屋中寂靜無人。年輕人似乎對這裏了如指掌,他在床頭的燈盞後碰了一下,燈盞緩緩裂成兩瓣,露出了裏麵的一個匣子。
他將匣子隨手扔給李重進,“我見她很愛惜這個,理應是重要的東西。”
年輕人的語氣甚是怨憎,仿佛景王妃越喜歡什麽,他便越想將什麽毀了。
匣子通體由南海檀香木打造,外麵鑲嵌著金絲銀葉,花紋精美繁複,不用年輕人,李重進也能看出主人對匣中之物的愛重。他收下匣子,心中的疑慮不減反增,衛重既然能夠知道景王妃閨房中的機密,這兩人的關係,多半極為曖昧密切,為何會突然反目成仇了?
聽前一陣子他因為事得罪了王妃,被發配到嶺南去。這子也是個狠角色,索性殺了看守,連夜逃了回來。
衛重是自己跑到李如茵麵前的。李側妃告訴弟弟,那她剛從李府中出來,突然有個頭戴鬥笠的男人擋在馬車前。經過幼弟遇刺的事,女人每次出門時都帶了浩浩蕩蕩的一群人,她冷不丁被嚇了一跳,連忙命侍衛們將來人團團圍住。
那人束手就擒,口口聲聲要見她,李如茵命人將他身上上上下下搜索了一遍,用繩子將他捆得結結實實的,才驚疑不定地站到他麵前。
年輕人抬起了頭,李如茵對他有印象,畢竟像這樣相貌俊美的男人委實不多見。然而幾道縱橫入骨的新疤硬生生毀了他的一張俊臉,駭得女人連退了幾步。
可怖如惡鬼般的人開了口,“側妃娘娘”,他聲音沙啞,像是幾幾夜沒有休息過了,“我知道你想幹什麽……”
他,“我能幫你。”
高空的煙火接連綻放,整個帝都籠罩在輝煌刺目的光彩中,一時繁花千樹,金枝銀葉,猶如鳳凰在抖落片片燃燒的羽毛,倒顯得瀟湘林的熊熊烈火光芒黯淡了。
景王妃站在林外,下人們在她身旁端著水盆來來往往地救火,火勢已經多了,隻是濃煙熏人,嗆得女人咳嗽了幾聲。
“怎麽會起這麽大的火?”她若有所思地沉吟著,心中已經預感到這件事有蹊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