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年年歲歲
一駕四馬輜車停在李府門外,女人剛一上車,原本笑意盈盈的臉突然間慘淡起來,她用帕子捂住嘴咳嗽了幾聲,然後不動聲色地將沾血的手帕收到袖中。
“王妃……”她最近已經不止一次兩次犯病了,對麵的下屬緊張地從懷裏掏出一個青瓷瓶,倒出朱紅色的藥丸。
景王妃將藥壓在舌根下,閉目靜養了片刻,臉色才稍稍和緩些許。女人靠在窗旁,燈盞的光遊離在脂粉濃麗又倦意重重的臉上,讓她看上去像是朵將頹的花。
漫長的沉默過後,女人淡淡地囑咐道,“你私下去查查,李家二公子的生辰八字。”
她神色平靜,眼眸深處卻有種竭力壓抑的光亮。興許是她太過敏感了,一個剛滿十七歲的孩子,也能讓她疑神疑鬼的,但那個人的確是和李家有些交往的,不僅大費周折替李嘉行從老家接回了妻兒,甚至還越俎代庖地訂下了屠李兩家的婚事。
往事從早已風幹的歲月中漂浮過來,將無數細碎的蛛絲粘連在一起,意冥冥中似乎在編織著因果的網,一還一報,莫不環環相扣。很多年以前,她問過那個人,為何要撮合這樣一段不般配的因緣。
“我隻是希望他能記住”,年輕的男人臉上有種莫名的譏諷,他語焉不詳地,“欠了別人的恩情,早晚是要償還的。”
剛熬好的白粥清甜糯軟,入口即化,據粥裏放了不少珍稀的藥材,屠春嚐不出來,隻感覺唇齒間冷香幽生,沁透心肺。
李重進耐著性子,用銀勺慢慢地給屠春喂粥,莫愁柔聲道,“公子,這種事就交給奴婢吧,側妃娘娘還在外廳等您。”
李二公子沒有話,他麵無表情,喂粥的動作仍是不緊不慢的,等一碗粥下去了大半,他輕聲問,“還喝不喝?”
屠春怯怯地搖搖頭,她終日躺在床上,根本沒胃口,稍微吃一點東西立馬就飽了,隻是見李重進漠然不語,她也不敢貿然出聲。
李重進送客回來後,雖然沒怎麽發脾氣,但看在屠春眼裏,覺得他還不如摔摔東西,破口大罵一會兒,總好過這般陰森森的,壓抑地叫人喘不過氣來。
“你早點休息”,李重進隨手將碗遞給莫愁,淡淡地,“我去和大姐商量些事情,待會兒就回來。”
聽到他的話,躺在床上的少女神色微變,忽然伸手拉住他,屠春背上的傷口很深,稍一動彈,便痛徹心扉,此時她卻顧不得其他,一張俏臉疼得煞白煞白的。
“夫君,馬上就到除夕了”,她能感覺出李重進心中的怨毒決絕,那種深藏在冰雪之下的烈焰叫她心悸,少女臉上流露出央求之色,“如果你要做什麽事情,能不能先緩一緩?”
前世關於景王府中的種種猜測統統被推翻了,景王妃那樣的女人,笑裏藏刀,心思深沉,又怎麽會因為景王偏愛一個側妃便鬱鬱而終,她到底是怎麽死的,這其中有沒有李家姐弟動的手腳……屠春根本不得而知。
她隻是怕李重進被仇恨衝暈了頭腦,反而成了李如茵借刀殺人的工具。少年的腦海中似乎壓根沒有忍辱負重這種法,他想要做什麽事情,便要悍然激進地去做,無論付出什麽代價,都在所不惜。
可她沒有那麽大的誌氣與血性,她寧願他謹慎膽怯一些,躲在這宅院中,不要插手景王府那些深不見底的糾葛,平平安安地將這一生過完了。
屠春是極少求他的,李重進微一恍惚,但很快便抽出了自己的手,他用的力道很輕,生怕一不心牽動到妻子背上的傷口。
有時候他會覺得妻子的柔善與怯懦是種負累,他沒心沒肺地活了十六七年,為所欲為,倒也過得瀟灑,自從成了親,卻要一次又一次地在她的眼淚麵前學著讓步。方靜的事,要不是屠春哭得梨花帶雨的,他才懶得管那個惡婦的死活。
然而別的事情,他都可以依她,唯有這件事不可以。那個老女人對他動了殺心,他也容不下一個差點害死自己妻子的人繼續活著。
“你胡思亂想什麽?”他陰沉了半,這時候卻笑了起來,像是在嗤笑她荒唐的多疑,“好好養身子,不然這大過年的,我還得在床邊陪你。”
丹鳳院中掛滿了紅彤彤的燈籠,雖然主人早已出嫁,年關將至,這裏卻依舊布置得喜慶而熱鬧,絲毫沒有半點馬虎。李如茵很喜歡這個“鳳”字,她從就覺得自己與眾不同,是個要涅槃成鳳的人物。
她人生的一截,還埋在西北邊陲的山村中,十多年過去了,如今她距離下最尊貴的位子,隻差了兩步。
一步要靠她的景王殿下,另一步,就要看她的手腕了。
“弟妹的傷勢可是好了一些?”雖然弟弟姍姍來遲,女人卻沒有惱火的意思,她知道今晚景王妃大搖大擺地過來,自己這個弟弟心裏多半氣得吐血,所以刻意擺出細心體貼的長姐模樣。
而李二公子不怎麽吃她這一套,見了麵便語氣不善地問,“是你讓春兒認了她當姐姐?”
“我看弟妹吞吞吐吐的,大概是心裏有這個意思,隻是嘴上不敢罷了,於是做了個順水人情”,她歎了口氣,真心實意地感慨道,“你想想,弟妹嫁到咱們李家,無依無靠的,自然也希望尋個靠山。”
見弟弟臉色越發難看起來,女人連忙補充了一句,“當然,這全怪我,大姐也沒想到,那老婆娘認下春兒當妹妹,居然還會下這種狠手!”
她的合情合理,李重進卻隻敢信上一分,他這個姐姐,素來是無利不起早,她做的每一件事,將外麵那層花團錦簇的借口揭開,歸根到底都是為了她自己。
“當然要怪你”,少年懶得和姐姐廢話,冷笑道,“在王爺麵前不濟事,生了個兒子,連個老女人都比不過。”
“是,是,大姐沒本事,這麽多年來,全靠二弟你了”,女人似笑非笑地,她俯身貼近少年的側臉,嗬氣如蘭,“等將來姐姐當上王妃,一定會好好報答你。”
她不介意幼弟的傲慢與刻薄。男人這種玩意,從八歲到八十歲都是一個德性,你要順從他,誇讚他,他心裏舒坦了,才會乖乖聽你的話。
李重進不再話了,他沉默了許久,才漠然問,“景王府裏的事,你都安排妥當了?”
李如茵收斂起臉上的笑意,她拍拍弟弟的肩膀,美眸中閃過一絲暴戾之色,“你放心,大姐心裏知道輕重。”
“她想讓咱們姐弟死”,女人的聲音冷了下來,“也要看她能不能活過這個除夕了。”
李二公子臨走時,突然聽見身後的姐姐,“據,救了弟妹的人,是方剛手下的一個官吏,姓蘇。”
前不久,正是這位姓蘇的武官向方剛獻藥,把奄奄一息的方靜硬從鬼門關前拉了回來。
“娘很想讓表妹回來,大家一起熱熱鬧鬧過個年”,她的話點到為止,“二弟,你可不能讓她老人家太失望了。”
宣平三十二年的李家,可謂是命運多舛,風波不斷。而等下人們端著盆子,上上下下地擦拭打掃的時候,大半年來籠罩在這座府邸上的陰霾似乎也漸漸煙消雲散了。
休養了十來,屠春勉強可以側身靠在床頭了,李二公子近來異常地繁忙,據是到年底了,在外麵放的債都要催一催。屠春感覺出這隻是個敷衍她的借口,趁今日李重進難得早回來一次,佯裝嗔怒地問他,“難道那點銀子,比我還要重要?”
她這次元氣大傷,臉頰上毫無血色,越發有種楚楚可憐的風姿,李重進揉揉她的頭發,笑道,“傻丫頭。”
他沒有繼續什麽,而是把一疊銀票都塞到屠春的那個匣子裏,然後將莫愁叫過來,賞了她幾片金葉子,吩咐她好好照顧少夫人。
還沒在屋裏坐多久,他便又要出去,屠春心裏惶惶不安,忍不住叫住了他,少女蹙起眉,可憐巴巴地,“我傷口疼,你可要早點回來。”
李重進聞言走到床邊,拉下妻子貼身的衣裳,仔細打量了一會兒她背上的傷口,安撫道,“已經結疤了,你別害怕。”
“我這麽忙”,換了往日,屠春這麽軟語相求,他多半已經心軟了,如今看起來卻有些心不在焉,“也是想趕快把事情做完,回來陪你過年。”
屠春還欲再,李二公子則無暇再聽了,匆匆地走出去,吩咐下人備車。莫愁站在旁邊,冷眼望著床上少女愣愣出神的模樣,心中甚是不屑。
公子是要做大事的人,偏生娶了個這麽沒見識的蠢丫頭,整恃寵而驕,妄想讓男人日日夜夜都圍著自己轉,她想,看來對妻子舍命相救的感動一過去,公子就開始有些不耐煩了。
李二公子一走就是多日,直到除夕那,還沒有趕回來。色還未全暗,帝都已經陷落入漫煙火與彩燈之中,數響並散,萬花齊明。隔著窗子,可以看到外麵的華彩重色,魚龍齊舞,大胤朝在除夕之夜是沒有宵禁的,所有人似乎都沉浸在新春的喜悅中,盛大的狂歡讓這座城池熏熏欲醉了。
莫愁包了粉角,她手巧,碗中的粉角形如偃月,細皮飽滿。屠春卻實在吃不下去,李重進遲遲不回來,她下不了床,詢問旁人,也聽不到個準話,心中冰火相煎,度日如年。
她有種可怕的預感,哪怕李重進嘴上一直風輕雲淡的,可在他外麵忙活的,多半不是他那些生意上的事。
正當屠春憂心忡忡的時候,屏風外傳來笑語連連,竇氏率先進來了,婦人今日妝扮華貴,端是一副官家夫人的氣派模樣,緊隨在她身後的少女麵色蒼白,容貌秀麗,竟是許久未見的竇朝雲。
“春兒起不了身,娘過來看看你”,對於兒子多日未歸,竇月娘似乎毫無憂色,她取出一柄玉如意,讓莫愁替屠春收下,喜滋滋地,“這是娘給你的,隻盼你年年歲歲,都能順遂如意。”
婦人今日看起來容光煥發,仿佛歡喜是打心眼裏冒出來的,擋都擋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