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不速之客
歲暮寒,臨霜院中的花木皆是一片蕭條枯槁,唯有那幾株梅樹越凍越精神,枝椏上覆滿了白雪,其間綴著星星點點的豔紅,樹下有人提著竹籃,正在踮腳摘花。
報信的下人從外麵跑進來,他神情慌張,一不當心就跌倒在雪地上。樹下的人扭過頭,掩唇吃吃地笑起來,剛笑了幾聲,麵色卻忽然變得沉靜如水,柔聲問,“沒事吧?”
此刻下人已經從雪地上起了身,他顧不得回答,慌裏慌張地跑進主屋裏。不多時,李二公子便隨他一同出來了。
廊道上的燈籠在風中搖搖晃晃的,朦朧的紅融進了月色雪光,樹下摘花的人放下籃子,衝著迎麵而來的少年盈盈一拜。
李重進顯然心事重重,走出了幾步後才驟然回過神,“莫愁,我不是吩咐過你,去廚房做點藥膳嗎?”
李二公子身上的狐裘厚重寬大,他沒有回頭,樹下的人隻能瞧見少年半邊蒼白的側臉。這幾日李重進一直足不出戶,晝夜不休地守著昏睡的妻子,他身子本來就不怎麽強壯,勞心勞力之下,儼然又清瘦了不少。
“梅花開胃生津,”下人急得滿頭是汗,樹下那名叫莫愁的女子還在語氣輕柔地解釋著,“奴婢尋思,少夫人久躺不動,應是沒什麽胃口,才想在藥膳裏添一些。”
但凡遇到與屠春相關的事,李重進總是格外地有耐心,他聽莫愁講完後,讚許地點點頭,“你心思細,以後少夫人的膳食就由你準備吧。”
少女恭敬領命,直到李二公子出了臨霜院,她才緩緩地抬起頭,美豔的臉上閃過一絲微不可見的陰霾。
夜色很深了,廳堂中燈火通明,李家人濟濟一堂,連素來不理俗事的李侍郎都端坐在下位。少年脫下沾滿雪花的狐裘,隨手遞給候在旁邊的丫鬟,廳堂中原本談笑風生的氣氛無端冷凝了片刻,竇氏很快醒過神來,她嗔怒般地推了兒子一把,“你這孩子,讓娘娘幹等了半,還不趕快行禮賠罪。”
婦人嘴上得輕鬆,心裏卻揪成一團,她太了解兒子睚眥必報的性格,生怕他年少氣盛,當場和景王妃翻了臉。
然而李二公子看起來很鎮定,他俯身正欲向景王妃行禮,突然麵前一暗,一雙柔荑輕輕地扶住了他,少年始料未及,他愕然抬起頭,看見女人不知何時到了近處,她今日的妝容遠比初見時豔麗,飛仙髻上珠翠滿頭,渾然似換了個模樣。
景王妃隻是作勢一扶,並沒有真的用力,以她的身份,這樣的舉動已經是很出格了。
於是李二公子還是恭恭敬敬地行完了禮,女人溫和地笑道,“重進不必如此拘禮。”
“我認了春兒當妹妹,”她收回了手,想要觀察麵前少年的神色,“起來,你也應該喚我一聲姐姐了。”
“可惜春兒仍是昏迷不醒”,李重進微微一笑,輕巧地回避開了女人的話題,他歎了口氣,遺憾地,“不能親自前來拜見娘娘。”
“無妨”,景王妃道,“我深夜打擾,就是過來探望義妹的。”
月光猶如清亮的泉水,流淌到瑩白的積雪中,李二公子親自提燈引路,將景王妃領到臨霜院,李家眾人緊隨其後,心中皆是暗暗警惕。
李家的大姐自從嫁到了景王府,李家便算是和景王妃結了仇,近年來明爭暗鬥從未斷過。誰知這女人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剛剛認下李家的兒媳當義妹,轉臉就派人追殺李重進,如今又沒事人似的過來探望了。
臨霜院中寒梅綻放,冷香幽幽,景王妃抬頭打量了一眼枝上的梅花,讚道,“這梅樹有些年頭了,怕是比二公子的年齡都大。”
李大公子風度翩翩,舌燦蓮花,向來是很惹女人們喜歡的,今夜他存了討好的心思,揣摩著景王妃的心意話,時不時便將她哄得笑出聲來。
“娘娘好眼力”,李照熙笑道,“二弟才十六歲,他沒出生時,這梅樹就在這裏了。”
眾人笑了一路,前方提燈的少年一直置若未聞,聽到兄長這句話時,他突然幽幽地開了口,“我已經十七歲了。”
李二公子對兄長素有心結,他們兄弟倆性格南轅北轍,嗜好更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處,自幼就親近不起來。年紀再大一些,李照熙書念得好,脾氣也好,個頭也嗖嗖地往上躥,將陰沉孤僻的幼弟襯托得越發不討喜。
李大公子是溫潤君子,謙虛禮讓,每當有人拿他們兄弟比較,明裏暗裏誇讚他時,總要客氣一番,“二弟年齡,再過幾年,準要勝過我這個當哥哥的。”
李重進可不是個心胸寬廣的人,尤其是娶了屠春之後,每每想起妻子本來要嫁給大哥的,就越發有了與兄長較勁的念頭。
李照熙本是隨口一句閑話,但聽到他弟弟耳朵裏,立刻生出了別樣的意味。少年厭惡兄長這種將他當成孩子的口吻,當即就語氣不善地頂了回去。
少年的聲音不大,在寒風中隱隱約約的。景王妃忍俊不禁,她想李家二郎當真是有意思,看他今晚上應對自如的,還以為他城府有多深,怎料他哥哥一句話,就叫這狐狸現了原形。
“重進生辰是哪一日?”女人笑問道,她猜他準是剛剛過了十七歲,孩子都是這樣,長大一歲便歡喜地,等到了她這個年齡,則開始畏懼歲月的流逝了。
李重進沒有回答,話的功夫,眾人已經走到主屋前了,丫鬟卷起珠簾,誠惶誠恐地將這一堆人迎了進去。
紛雜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屠春緊閉雙眼,心驚膽戰地躺在床上,一動也不敢動。
下人來報信的時候,心急火燎什麽景王妃要看探望她義妹,初時她還渾渾噩噩的,心想景王妃看妹妹,關他們哪門子事。
李二公子多半也是摸不到頭腦,他這些日子在屠春麵前溫柔體貼,半點重話都舍不得對她,別人可不敢指望有這樣的待遇,眼看二公子眉頭緊皺,一副山雨欲來的模樣,下人慌忙氣喘籲籲地將話清了,“王妃了,少夫人是她認下的妹妹。”
這時屠春才後知後覺地想了起來,遇刺之前,她在景王府負隅頑抗了半,然後李側妃從背後推了她一把,慷慨地,“我替春兒做主了。”
於是她糊裏糊塗地成了景王妃的義妹,接下來,她這位義姐派出刺客來追殺他們,差點要了她一條命。
她還來不及向李重進解釋,便聽見床邊香爐倒地的聲音,李二公子氣極反笑,指著她,“我還沒見過你這麽蠢的人!”
屠春心裏委屈,她聲,“是大姐讓我認的。”
“誰讓你聽她的了,”李重進到底顧忌她身上有傷,將聲音壓下去了一些,他望著妻子,心中又愛又恨,簡直不知該拿她如何是好,“以後別搭理大姐,你不願意做的事,她不敢強逼你的。”
少年得理直氣壯,他從來沒將李如茵那些陰狠的手段放到眼裏過,認為妻子也沒必要對姐姐言聽計從的。而屠春沉默著不話,眼睛則慢慢有些紅了。
她努力不想讓眼淚掉下來,從前李重進怎麽罵她,她都能當做沒聽見一樣,總不能受點傷,人就變得嬌氣了。
他就是這樣喜怒無常的脾氣,好的時候恨不得把心挖給她吃,可稍有不如他心意的地方,立刻便翻臉了。
她很早很早之前,早到上輩子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他是這樣的人了。如果想要陪在他的身邊,怎麽能受不住這一丁點的委屈呢?
下人是奉命前來報信的,夫人了,讓二公子趕快去前廳拜見景王妃,然而話是帶到了,二公子眼下卻絲毫沒有要離開的樣子。
府裏人都清楚二公子的脾氣,下人不敢催促,隻好眼巴巴地等在旁邊。
少年在屋裏來回踱步,他看見屠春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樣,滿心的怒火頓時被絞成了一寸一寸的無奈,他不敢再罵妻子沒腦子了,於是將恨意移到了景王妃身上,連帶把大姐也埋怨上了。
“你躺在床上裝睡,”李重進臨走前,這樣囑咐道,“別吭聲。”
華美的紗帳後,少女安靜地躺在那裏,上次見麵的時候,她還恰如三月裏綻開的桃花瓣兒,臉與唇上都有水色潤澤的粉嫩,如今嬌美的臉上卻慘白慘白的,好像渾身的血都流幹淨了。
景王妃輕移蓮步,走到床邊,她其實對這個剛認下的義妹並無太多的情誼,可語氣則有真切的悲憫,“可憐的孩子,受了這麽大的罪。”
屠春雖然緊閉雙眼,卻能夠感受出女人那種溫和又憐惜的目光,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覺得自己整個身子都在微微地顫栗。
好在這時候有人握住了她的手,李二公子的手是冰涼的,但屠春在黑暗中惶惶不安的心驟然安穩了下來。